鸦
鸦是许久没有见过的了。而鸦声常常出现在我的耳际,我看不到它的身影,却无法回避它的声音。于是它和我有关。
我是在我的村庄看见的鸦。此时我远望故乡的山峦,我的视线透过层层的山峦,依稀看见霭霭烟波下,凝霜枯草上,有鸦低飞盘旋。我清晰地听见鸦的叫声,却独独看不见我的村里人。我想,若是我循着村人的气息远望,视线所及便也不见鸦了。
记忆中的场景不经剪辑虚饰,自觉地排成光影让我看。我看见村里人踏着夕阳的光斑从村子周围回还,他们牵着牛,背着背篓,极有规律地走着。在他们劳作过的那片土地上空,有鸦排成“人”字,极有规律地低飞,低飞,一直飞到夕阳的影子里去。
我曾长久地凝视那些鸦,并长久地思考,作为村庄的一部分,它们的使命是什么?鸦吃腐肉,也吃果实和种子,喝的是溪水雨水,它更像是一个土地哲学家,草长莺飞,入秋缱绻,它的本质永不改变。西方神话中有掌裁决和死亡的神,总是将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下,发出低哑又让人难过莫名的声音,这与鸦是多么的相像啊。
我是在会翻书的时候离开了我的村庄,离开了那些鸦的。
我翻开书,为它在书中占的篇幅所惊讶。先是用于孩童启蒙。有这样两个故事,一则是“乌鸦取水”:说是从前有一只乌鸦,它渴了,就飞出去找水,飞呀飞,终于找到了水。可是水被装在一个长颈瓶中,乌鸦探嘴去喝,眼看就能喝到水了,可细长的瓶颈无法使它前进哪怕半点。怎么办呢?它又飞了出去,衔来一块又一块的石子投入瓶中,没过多久,瓶中的水就满溢了上来,乌鸦终是喝到了甘甜的水。这故事告诉我们做事要善于动脑筋,双手和大脑一样都不能少。另一则是“乌鸦反哺”:说是当一只乌鸦老了,生活不能自理的时候,它的子女会回来喂养它,直到老鸦死去,是以谓之反哺。这告诉我们要奉养双亲,不可不孝。
鸦是中国文学作品中不可或缺的重要意象,它总是能恰到好处的妆点人的情绪。他乡路上的游子走过小桥,桥头老树上有寒鸦一只低头不语。这入画的一景,只因人与鸦有了共鸣,于是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依然为人所知。宋代秦观有“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之句,万点寒鸦远在斜阳之外,我一眼看到的,却分明是灯火已黄昏。李密《陈情表》之所以动人,“乌鸟私情,愿乞终养”而已。
鸦又常常来充当叙事主角。唐代张籍有《乌夜啼》诗:“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少妇语啼乌,汝啼慎勿虚,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这又是人与鸦各取所需,各得欢喜而发生的美好契约了。
我已忘记最后一次见鸦是在哪里了。
这正如鸦所预示着的,光阴的流逝,岁月的更迭,人事的兴衰。人,终是要腐烂到土里去的,唯活着时,才有资格去用石块打走一只乌鸦,并无情地嘲讽它。
而鸦的最直观印象:聒噪,是最容易让人看的见的,它将永远不离开我。
如今我活在雾霭之下,处于闹市之中,对于鸦,是只能想见而不能看见和听见了么?不是的。我听见吵闹的乌鸦不停地唱着难听的歌,喜鹊和夜莺却变得沉默。好多人在大声说话,发出极没有规律的声响。而时代在呼唤每一个人都发出自己的声音,于是乌鸦就越来越多,于人群中发出刺耳的叫声,这叫声几近将我吞没,而终是将我吞没。
终于在某一天我习惯了。
此时,我远望故乡的山峦,视线为暮云所遮,既而回转,我看到这城市的河边竟也有一只乌鸦。什么都不去想,看波水东流,听鸦声阵阵,只觉得人间事如此真实。
鸦在人间 鸦在人间 鸦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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