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闻子与林儿下石子岭,出城郊大队,过三十六洞,一路往西来到江东。三十六洞与江东交界处有一道巨大的闸门,跨过闸门就是江东。平时这扇闸门都是打开的,供行人车辆通行。只有发洪水三十六洞开闸泄洪的时候,这里才会合上,以阻挡洪水漫进城里去。林儿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扇大门的闭合,她错把这道闸门看成是古时候遗留的城门,是城里与城外的交界。林儿对闸门的认知也就在这一刻上升到了对人的认知,林儿没来由地认定家在闸门以里的都是城里人,住闸门外边的就是跟她一样的乡下人。城里人有着一种天生的傲慢,居高临下地俯视乡下人,认为乡下人委实蠢得可以。
以宽阔的大桥路为界,江东村一分为二,称为上江东,下江东。马路两边的房子低矮破旧,地势凹陷,以平房和二层楼房为主,从外往里看,都黑黢黢的,暗不隆咚,光线极差。房子与房子之间的小弄堂曲曲折折,狭小逼窄,仅容一人过。临街寸土寸金地开了一些小小的裁缝店、早餐店、农具杂货店之类的店铺。林儿没有看出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究竟有什么值得称道的,相比之下她觉得三号房间更显宽敞明亮,她更喜欢三号房间。林儿一直搞不清楚这里的居民,他们的优越感到底是从哪来的。在以后的职业生涯里,林儿曾屡次被城里人嫌弃和嘲笑过,当然,这是后话。
穿过江东,就来到了宽阔的有三个大桥拱的浮桥。林儿在桥头看到浦阳江从上游蜿蜒而下,滔滔的江水从桥下穿流而过。浮桥的桥面很高,林儿曾听人形容过浮桥的高度,说是一个人年三十晚上从浮桥上跌下去,到正月十五,还在半天空里掉。林儿看到浮桥实体,觉得这个说法也未免太过夸张了点,不由偷偷笑了。从江东这头望向对岸,林儿看到了水边那道青黑色的巍峨壮观的古城墙。这道古城墙才是老县城的围墙,浦阳江也是名副其实的护城河。林儿不管这些,她还是认定过三十六洞就算是进城了。让林儿觉得奇怪的是,城墙上居然也住着人!桥左靠解放路这边的城墙上居然还有许多简陋破败的小房子。这些突出的房子下边用木头,毛竹或者砖头垒的柱子歪歪斜斜地支撑着,颇有点像湘西人的吊脚楼。林儿在大桥上又看到了那个破衣烂衫,浑身脏兮兮的老三毒头。老三毒头似乎把浮桥当成他的家他的地盘,白天黑夜,或躺或坐,或流着哈喇子装疯卖傻,想怎样就怎样,逍遥自在,无拘无束。人的思维一旦定了向就觉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老三毒头在浮桥头疯疯癫癫本是很不雅观的现象,但有一天如果桥上不见了老三毒头,人们又会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林儿牵着闻子快速绕过老三身边,来到了桥头的望江酒楼门口。
望江酒楼在浮桥头北边,它倚江而建。地势得天独厚。上台阶进酒店坐在靠江的窗口就能俯视整个江面,江水似乎触手可及。林儿盯着酒楼朱红色的木地板心想,这么高雅的地方,如果能够进去坐一会那该是多么享受的一桩美事呀。
大桥南面却只有半条街,靠江一面只有绿化带和一些简易的棚棚,并没有建房子,开店铺;马路对面倒是有一排六层高的楼房,依次一间间挂着各种牌子。林儿只大概瞄了一下,从上而下有大桥旅馆,大桥饭店,朝阳理发店,交通运输局,新华书店等等。还是闻子见多识广,说这叫半爿街。两个人从桥头左拐,顺地势下坡往县城最繁华的商业大街解放路走。走过绿化带的时候,闻子和林儿发觉有三五个三四十岁的女人悠闲地一人一根小凳子坐在那里织毛衣。林儿和闻子好奇地朝她们瞅了两眼。其中一个瘦不拉几的就站起来问:“小姑娘,卖掉有没有?”
“什么东西啊?”闻子听不懂诸暨话,转头问林儿。林儿一边告诉闻子这话的意思,一边又加问了那人一句:“什么是‘卖掉’?”
“什么都可以卖啊,粮票、布票、煤油票、煤饼票、豆制品票、侨汇券统统好卖嘎。”那女人见两人居然连“卖掉”都不懂,颇为不屑,冷冷地回道。
林儿和闻子第一次听说这些票证还能卖钱,真是长了见识了。且不说手里只有几斤粮票,要用来买米蒸饭,并无其他票证,就算是有也不会这样随便卖掉的呀。两人连忙摇头说没有,一边加快了步伐。
半爿街尽头,红旗路和解放路相交的十字路口有一标志性的建筑,这家店的外形像一艘船,靠路口半边的外形呈半圆形,大家唤做“圆店”,其实就是“第一食品商店”。店内有一排排玻璃柜台和新式货架,瓶瓶罐罐装的全是美味零食,玻璃柜台内摆放着凭票供应的香烟,有蓝西湖、大前门、利群、飞马、旗鼓.........柜台某一角斜放着好几层广口玻璃方瓶,盛满花花绿绿的糖果、糕点和各种蜜饯,鱼眼珠一样大小的弹子糖、冬瓜条、蜜枣、豆酥糖、小桃酥、橄榄,小孩子称作“老鼠屙”比仁丹略大的盐金枣。林儿看得眼馋,又舍不得花钱。犹豫再三,最后花两分钱买了一小三角包最细小的“老鼠屙”,咸津津的可以吃上大半天。圆店的四周全是透明到脚的玻璃橱窗,光线明亮,一览无余。打烊的时候,营业员需要把早上卸下的朱红色的排门板又一块块地挂上去,用手指粗的钢筋串起来,加把挂锁,费时又费力。
圆店隔壁是家碗店,卖各种碗盘盆瓢。碗店斜对过就是百货商店,经营的品种那是木佬佬多,纽扣、针线、揿扣、剪刀、木梳、热水瓶,铝饭盒、痱子粉、花露水、雨鞋、旅行袋......铁盒装的“百雀羚”,蛤蜊壳包装的“蚌壳油”,还有可以自己拿瓶去装的散装雪花膏。百货商店特别香,那是一种雪花膏、肥皂、樟脑丸、花露水等相互混合的香味,还没跨进店门,老远就闻到了。林儿和闻子冲着那个香味就迈不动脚步了。
百货商店过去有一家布店。布店的布局有点特别,柜头摆成倒写的一个“凹”字型,正对门一个高高的账台,一张老式写字桌边坐着收款员。一匹匹长长条凳面大小的布匹直立在货架内或横倒在柜台上,灯芯绒、阴丹士林、直贡呢、哔叽、绸缎、龙头细布、的确良、色布卡其、花布线呢,看得人眼花缭乱。以账台为中心从空中发散开数条钢丝引向各个柜台,营业员按顾客要求剪扯好布后,开小票、收钱、收布票,然后把小票、钞票等用一个大号铁夹子夹住,“咻”地一下滑向账台,收款员结好账后又把“找头”和提货联“咻”地一声滑回原处,这样一笔生意就算完成了。布店的生意很是红火,林儿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布料,惊得下巴都快掉了。
再往前走是文具店,里面是各种簿纸和文具。文具店旁边是人民医院的门诊部,看病的人熙来攘往,从来没有空闲的时候。然后是人民药店和酱油店。这家酱油店位于横街路口,除了供应酱、酒、米醋之外,更有特色的是酱菜。盛满各种酱菜的大陶盆,在面街的柜台上一字排开,酱瓜、醋大蒜、榨菜、大头菜、什锦菜......腐乳盛在矮矮的大口甏中,二分钱一块。黄酒贮在老酒坛中,酒坛口用黄泥封头。酱油店的味道醉醺醺的,林儿和闻子的步伐也有了三分醉意。
酱油店对面是邮电局,外边放一个信筒。邮电局那种特有的绿,让闻子和林儿居然想到了远方的来信。旁边还有一家废品收购店。再往南是解放饭店等几家饮食店、小百货店和商业局、铁匠店、针织厂,然后有一条与横街并行的街道叫万寿街。万寿街的北面是剧院,南面是南门粮站,粮站斜对面是解放旅馆,一幢民国时的三层楼房。林儿和闻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店铺还有这么多的商品。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花花世界。她俩一直走到了南门出头,发现前面房屋渐渐稀少,就又从江一边折了回来。
回来的时候,林儿和闻子沿着城墙走。发现城墙自南往北有上水门、中水门、下水门,三个水门。以中水门为界,整条解放路分为上大街和下大街。城墙东面,沿江是小菜场,从南往北依次是黄砂场、小猪市场、豆腐店、蔬菜公司、肉店、自贸摊位。上水门、中水门、下水门都是埠头,停泊船只,也洗衣裳、挑水吃用,蔬菜公司和小猪市场等处还有埠头,主要是供船驳运货物的,城里约有六七个船埠头。至此,两个小姑娘逛街的行程才算基本结束。
重新回到解放路口,天色渐暗,各种商店都已经关门。城市里华灯初上,霓虹闪烁。跟乡下不同的是,城市的夜晚别有一种情调。下了班的青年男女,三五成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来逛夜市。吃冷饮,跳交谊舞,看录像,过夜生活。夜晚的热闹有一种纸醉金迷的疯狂。闻子和林儿手里已经是大包小包,她俩采购齐了必需的生活物资,也买了一些很小资的小物件。这时候两人才感觉饥肠辘辘。正好看到前面十字路口的东风饭店人影憧憧,生意兴隆,就提着东西小心翼翼地蹩进去,点了两碗冰绿豆汤,两碗咸菜肉丝面,完全忘了斯文,只顾狼吞虎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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