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很多是非颠倒、规矩完全被打破的年代，尤其在“批林批孔”运动的风头上，老师们都噤若寒蝉，不敢随便说话。黄老师说，要给苏蕙提意见，其他老师们的好奇心大起，都竖起耳朵悄悄听着。
苏蕙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只是好奇，黄老师要给自己提什么意见？苏蕙从进入学校读书开始，就很少听到批评意见。因为苏蕙一直都在努力做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争取不让别人说出个“不”字来。事实上，她的努力是卓有成效的。
黄老师再次抬头看看站在自己办公桌前的少女，又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酝酿了一下情绪，缓慢而轻声地说：“苏蕙，我觉得你最近做题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
苏蕙愕然地瞪大了双眼，看着黄老师，满脸都是问号，仿佛不理解这是从何说起？
黄老师费劲地说出了第一句话，后面的话就很流利地倾泻而出。他用带着浓重江浙口音的普通话顺畅地说：“苏蕙，你原来做题的本子、卷子都像是印出来的标准答案，从来没有涂改的痕迹。现在则不然—”
他说着，很快地翻出了苏蕙的作业本，打开给她看：“你看，你现在修改和涂改的痕迹明显增加了。”他想想又补充道：“我觉得你现在做题只有百分之八十五的把握。这不是你的真实水平。”
苏蕙拿过自己的作业本，仔细翻看。她诧异地发现，黄老师说的是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事实。苏蕙的心情有点沉重，她很自责，这是她自己都不能接受的退步。
黄老师看着苏蕙脸色变化，明显情绪低落，又小心翼翼地弥补道：“苏蕙，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你引起重视就可以了。这次章节考试你好好准备一下吧。”
黄老师的话如晨钟暮鼓，振聋发聩，给苏蕙敲响了警钟，刺激得她不得不面对现实。
苏蕙的心情很灰暗，有些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老师办公室。她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老师们聚在一起，很是议论了一番。她只是暗自决定，要好好复习，在这一次小考中扭转颓势，扭转老师对自己的看法。
考试近在眼前。从来不临阵磨枪的苏蕙，也开始抱着书本和练习本认真复习。这个时候，苏蕙才发现，自己真的拉下了不少功课。苏蕙本来就缺乏平面几何的基础知识，缺乏证明题的训练，加上前一阵的忽视，有些题目真的会难住她。
考试当天，苏蕙开始真正品尝到了苦果。她头一回到了交卷铃声响起的时候，才交上了试卷。她头一回发现有题目自己完全没有把握全对，而且中间还要改来改去。
考试成绩出来，苏蕙得了自己在中学时代最低的分数：85。当时的标准是，86分以上是优秀，以下是良好。虽然不是计入成绩单的分数，却也让苏蕙沮丧万分。
黄老师果然经验老到，一语成谶。他也不留情面，没有专门给苏蕙加一分，让她保持所有考试全优的记录。
看到苏蕙拿到试卷后，明显的情绪低落，当时背后下战书的男生兴奋了。课间休息的时候，那个男生挤眉弄眼地在走廊上大声说：“怎么样啊？我早说了吧？上了几何课，就彻底抹了她！”说着他伸出手，用力做了一个抹下去的动作，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
旁边的男生轻轻捅了捅他的腰，小声说：“你这么大声笑话她，小心她凶你哦。”说着，他还冲着坐在教室后门门口专心看试卷的苏蕙撇了撇嘴。
虽然苏蕙作为班长从来不曾高声批评过同学，也不曾说过一句粗话、一个脏字，她在同学们中间还是有着挺高的威信的。
有些男生，尤其是比较调皮捣蛋的男生，对这个整天冷冰冰的女班长没来由的害怕。他们自己的解释是，苏蕙会去家访，向自己的爸爸妈妈汇报情况，这一点很可怕。但是，没有一个人会攻击苏蕙打小报告，因为她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地让同学自己带路去家访的。
苏蕙从来不会把自己的作业本给任何人抄，她也从来不拒绝帮助任何向她求助的人。同学们不论学习成绩如何，都很佩服她能始终如一地做到这一点。她和所有的同龄女孩子一样，有着三五闺中好友，每天结伴同行。
那个下战书的男生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她现在恐怕就是想躲起来哭吧？”说着，他得意地撸胳膊挽袖子，挥舞着不怎么强壮的手臂，宣泄着控制不住的情绪。
苏蕙的好友之一走到得意洋洋的男生面前，语气不善地问：“哎，你得意什么呢？你自己考了多少分啊？笑人家，不如笑笑自己吧！”
那个男生被人当面斥责，既扫兴又丢脸，当即不干了。他冲着苏蕙的好友说：“你算老几？不就是人家的跟屁虫吗？跑来教训我？轮不到你呢！”
苏蕙的好友被男同学不留情面地嘲讽气得小脸发白，嘴唇颤抖。她没有忘记自己的初衷，坚持用不稳定的声音把自己的话说了出来：“你才算老几呀？这次考试，我们全班没有一个优秀，因为苏蕙考了85分！”
“哎哟！”那个男生愣了一下，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他抱着头，声音哀怨地说：“真不公平！她竟然还是全班第一名，这真是的！”他跺跺脚，沮丧地跑开了。
“哇—”教室里传来一个女生失控的大哭声。走廊内外的人们都好奇地探头探脑地看过去，只见班上另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女生伏在课桌上痛哭。
苏蕙从手中的试卷上移开视线，蹙眉看了看痛哭流涕的女同学。这位女同学可以说是和苏蕙关系比较密切的好友之一。她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哭泣的女同学身边，轻声细语地问：“喂，你怎么了？”
“呜呜，”女同学抬起头，毫不掩饰地抽泣着说道：“我以为这一次考试可以超过你，没想到和你打成了平手。但是，我很高兴，我终于和你考出了一样的成绩！”说完，她竟然破涕为笑，自顾自“咯咯”笑了起来。
苏蕙觉得莫名其妙，不明白同学加好友的思维方式。不过，看到她笑起来，苏蕙也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的考试成绩，被苏蕙视为自己的一个人生败笔。她知道自己先天不足，却还没有认真对待，结果考出来一个历史最低分。她心里很自责，很愧疚，却无处诉说。但凡她想要忏悔，想要表示不满，落在他人眼里都成了矫情，成了做作，她只能自吞苦果。
苏蕙的学习态度在当时的环境中，是一个异类，也是她很容易得到绝大多数老师偏爱的原因。虽然“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点早在几年前就被批判透了，苏蕙的内心深处还是渴望通过读书来充实自己，改变自己，成就自己。
苏蕙从此不再沉溺于社会活动中，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学习中来。可惜，她完全没有预料到，所有的失误都会付出代价的。她这一段时间对功课的疏忽，几何基础知识的欠缺，给她在面临人生重大转折的机遇时，带来了意外的阻力。这是后话。
K市这一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北风带着刀子一样的锋利，呼啸着掠过城市乡村，仿佛无休无止地漫天飘洒着鹅毛大雪。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李家院子里早已积满了皑皑白雪，除了特地清扫出来的小道，到处都是堆银叠玉般的银装素裹。房子的屋檐下挂着白天融，晚上冻的大大小小，粗细不一的冰溜子。玻璃窗在室内暖气、室外严寒的双重作用下，结满了形状奇特的冰凌花，能透过朦朦胧胧的光线，却挡住了人们的视线。
王桂枝的身体从入冬以来就明显不好了。她的支气管哮喘病不时发作，每到夜里愈发严重。她几乎不能躺下睡觉，一躺下就喘不上气来，胸腔里呼哧呼哧地像拉风箱一样。
因为王桂枝年事已高，医院里基本上拒绝接诊她了。医生们私下里告诉李家的晚辈们：“让老太太回家养着吧，她想吃点儿啥，就尽量给她弄点儿吃吧。”这种套话的言外之意，大家都是心知肚明的。
李瑞昀和李志梅父女俩一起陪着王桂枝，住在李家上房东屋。父女俩把王桂枝安顿在东屋的炕头最暖和的地方，每天竭尽所能地变着花样给王桂枝倒腾吃食，希望她每顿饭都能多吃一点，尽量把身体养好。
因为医院不再接诊王桂枝，为了帮助她减轻病痛，李志梅学会了打针，静脉注射和一般的护理方法。她去医院开药，回到家里自己给王桂枝治疗，竟然使王桂枝的病情没有恶化，而且在向好的方面转化。
这时候的李志梅已经是个“大龄女青年”了，早已过了人们心目中正常的婚嫁年龄，她竟然连对象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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