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有那么多人爱着安叔,我哪里还需要去谈他的电影。
就算我多么爱《家庭三部曲》和《断背山》,我也从来不谈及他。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不需要我们谈论,在很早的时候他似乎就深谙此理,所以蛰伏在家七年之久,带孩子,学做饭,闷头写剧本,全靠老婆撑着这个家,来回往返于美国和台湾,父亲一再警醒着他:你干这行挣不到出路。
可他还是未听父亲的教诲,只一味全情投入剧本创作,带孩子,照顾家庭,烟火气十足。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在《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有这么一句台词: 如果我们在人生中体验的每一次转变都让我们在生活中走得更远,那么,我们就真正的体验到了生活想让我们体验的东西。
《色戒》这似乎更像是李安本人对生活的注解,他说自己不是天才,王家卫那样的是。所以他需要靠大量的生活积累和电影的碎片来拼贴完整的自己,看过他电影之后才知他说这话没错,想一想他拍过的几部华语片,除了《家庭三部曲》,其余的多是固有的文本改编,如张爱玲的《色戒》,王度庐的《卧虎藏龙》。就算到了西方,他也仍选择了以简·奥斯汀的《理智与情感》作为他登上好莱坞的开场曲。
《理智与情感》再往后些,他索性全部改编打动他自己的小说来作为电影的地基。
其实也是,能当一个好导演,谁还愿意做编剧?这似乎是对全世界编剧们一种最荒谬的赞誉。
不过在他的个人旅程里,他一直希望坦诚面对自己,所以我们才从他的影像风格里能找到和世界交谈的方式,这样的关系是很平等的。
《断背山》人人都知道那句经典的话: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也许是一个人或一件事情,总之你倾注了所有感情想挽留他,但是做不到。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无法放下,也回不去的叫做“从前”的深山。
《卧虎藏龙》
这份深情和儒雅并不是每个电影导演所拥有的,就算在东方的电影文化里,这也是少见的,不似张艺谋大量的色彩铺张,更不似陈凯歌那般只见文化不见影。他的电影更像是小津安二郎和伯格曼的综合体,他很宽容,也很温和。即使《卧虎藏龙》那般刚柔并济,也抵挡不住他骨子里徜徉出来的行云流水之侠气。
昆汀、林奇、冯提尔、侯孝贤天枰座的他确实是艺术上的宠儿,把风象星座的真善美都运用得十分恰当,可这似乎也是他的弱点,就像我们在谈同时代的一些导演,昆汀够狂,林奇够邪,冯提尔够疯,侯孝贤够幻,那李安呢?你似乎很难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或字来概括他,却又觉得他理应需要一个代名词。
《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但想想这是违背他拍片方式的,他没有那么清奇,可以把摄像机扛到街头或森林之中,一拍就是几个月。他总得按照故事的中心来发散性思考,但首先这个故事是要打动他的,他热爱叙事,热爱电影的记录形式,所以才会有潸然泪下的《断背山》,感伤离愁的《色戒》。原来安叔的镜头里,故事才是王者。
现在总算知道了他为什么在年少之际疯狂地爱着电影,和大多数人一样,却也不一样。
大多数人是爱着电影,却不敢靠近;他呢?执迷在故事之中,把自己变成了影像里的人,把当下环境当做一个时代的背景,于是,《推手》里那个父亲成为了最具形象的代表,他似是安叔的父亲,也似大多数人的父亲。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们从没想过说一个好故事,却也不会用极富渲染力的镜头语言来说服高傲的欧洲人。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年过 60 的安叔决定在 14 年和 15 年期间做一个冒险的决定,拍摄《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
《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怎么样也不像是让安叔来拍,战争题材,超级碗表演,台词量超出他以往电影的任何一部。人们在开拍之初便不断质疑,李安到底能不能够在技术上和故事上做到统一?我认为这个问题不该让李安回答,他谦逊地说:你可以讨厌这部电影,但你不要讨厌这种技术。
这个问题应该由每一个观众来回答,我的回答是,我在比利·林恩这个 19 岁的少年兵身上看到了自己,也从他的视觉看到了一个 19 岁少年的世界。
李安和英格玛·伯格曼一个历经沙场的老将也应该计划着不打没胜算的战,但安叔显然没有把自己的功成名就当做一种倚靠,他把伯格曼视作人生导师,在伯格曼的镜像里,我们把生与死,梦境与回忆当做电影信仰。安叔也有自己的信仰,他从导师那里找到的是一个宏大的电影世界观,这是常人所意识不到的,他镜像里是家庭,是婚姻,是传统,是情欲,是道德,是抉择,是自由和心灵归属感。
这样不拘类型的转变是一个赤子之心面对电影的真挚,当我看完《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时,坐在电影院最后座泪流满面。
电影从一开始便以比利的视角去看待他身处的世界,英雄归来,姐姐对他的思念,战友们的激动和惴惴不安,电影投资人对他们的设想,上场前他内心的挣扎躁动。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那场战争说起。
他的班长问他为什么入伍?他分明就是一个捣蛋鬼,在军队里也不好好控制自己的行为,每天插科打诨。班长罚他做训练,他艰难隐忍地说:我为了我姐姐,她因为出了车祸毁容,未婚夫却抛弃了她,我把他的车都给砸了,我不想坐牢,也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无所事事,所以我来参军。
这个还未出世的少年是这么回答的,可以说很不负责任,也可以说足够真诚。
电影通过不断闪回和不断的穿插把故事环境分成了三个部分:中场表演现场,家中和在伊拉克的战争下。由此,侧重点自然是表演现场,镜头语言下的闪回都只是为了让观众和比利·林恩一同进入到他的世界,这一点,李安没有从众,他没有选择更爆裂的战争场面,也没有对战争进行过度的批判,而是让这个男孩的经历倒退,从他的世界去重新看问题。
在中场休息的现场,这群荣耀归来的士兵要轮番面对很多陌生人的问候,他们原本以为自己会广受追捧,而实则,在民主的社会,人们不再只关注社会表层的明亮,强烈的“自我意识”令很多人不满这群士兵的所作所为,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工作职责,至于这群英雄,有时候和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所以在中场表演结束后,工作人员与他们发生争执,认为他们赖在中间,耽误了工作进程。
比利·林恩是冷静理性的,在战场上他可以劝阻队友的冲动行为,这一点他的班长看得很清楚,他笑言:你可能天生就是当军人的料。可面对自己的姐姐,他是感性的,这个他最爱的女人,给予了他很多。
比利这一天和自己的战友过得并不是滋味,他总是在回想那场短暂的激战,总是回想姐姐对他说过的话,也总是回想在表演时邂逅的啦啦队员,对于一个士兵而言,瞬间的美好都是值得的,因为背后他们在用血肉牺牲。
他和战友们还一同接受了电影投资商的建议,对方开出每人十万的预付现金与他们做交易,把他们的故事拍成电影。然而事实上,主宰整个国家的不是军人,而是商人,这些商人通过契机来谋利,他们自大狂傲,并不把这些士兵放在眼里。
结果就是谈定的价钱令士兵们大跌眼镜,每个人只能分到 5500 块钱,这和当时美好的预想可截然不同。商人认为这是最适合也是唯一的价位了,班长直接与他对峙未果,可比利却对他说:这不是一次电影,也不是一次表演,我们在战场上,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有时候没有比一点点会更好,你错了。
他们没有接受拍电影的提议,慢慢地,从整个国家每个人的态度和行为上,他们才慢慢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什么英雄,人们不需要英雄,人们更需要橄榄球赛,需要热辣的表演,需要酒精的麻醉。
士兵们本想着可以得到很多梦想中的事,见到 Byonce,拍一部电影,拿着钱为妈妈买一辆车,为姐姐重新整容,但这一切,都被自大的商人而摧毁,此刻他们才清楚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个战士而已,战场无情,却也是他们的家。
比利是幸运的,他在这一天见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他从人们的态度中感受到了军人对自己的真正意义,战争对自我的重新审视。就在结尾,之前与他们有过争执的工作人员拿着球棒对他们进行殴打,那一刻,他脑子里再次被唤醒了那场激战的结尾部分。
当时他们与敌人枪战激烈,队长为了掩护他们冲出了堡垒不幸被射伤,他冲出了堡垒外救了队长,但没想到突然冲出来的敌人让他手足无措,他们相互挟持,最后他不得不用刀子捅死对方,但此时,队长也因失血过多而死。
这是一个戏剧最大的高潮,人们被唤醒记忆,与现实对接,发现内心向往。但李安并不是个戏剧性的导演,他镜头下的比利·林恩,是一个少年的课题,是一次对战争的反思,也是一次对社会的批判,只是他并不露骨,而是娓娓道来,慢慢积蓄,最后,一迸而发。
坐在加长轿车里,战友们都经历了不平凡的一天,可这一天,并不那么荣耀。比利像当初队长那样在上场前对每个战友说”我爱你“,他们欣慰地看着彼此,对于他们来讲,只有在战场,他们才能找到生命力,在那儿,你不会忘记你是谁。而我们其实都像比利,渴望爱情,亲情和友情,但我们会迷失,会堕落,回到你赖以生存的地方,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
我看《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再次被安叔折服,他的含蓄和内敛,并不被西方电影界所全然接受,甚至于在 60K 高清的大银幕上,人们也很难察觉到他的诸多细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位大师越来越谦卑,他反复称电影是他的信仰,于是因为信仰,我们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才能够在他的电影里找到慰藉。很可能,我们得再次感谢李安,他的出现,让中西文化隔阂打破,也让我们认真去探索电影作为第八大艺术的真正魅力。
PS:本片的配乐由大师迈克尔·唐纳制作,此前他五次与李安合作,因《少年派》获得奥斯卡最佳配乐大奖。看电影的同时,不要忘记欣赏他的配乐,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电影工作者,才有了我们现在所完整看到的电影。
结尾,还想说点什么。
在苛刻的影评人心中,安叔这次失败了,他们表明了自己明确的态度,电影叙事败给了技术。西方群众眼中,安叔败了,他们声称我们想看《拯救大兵瑞恩》那样的战争片,而不是《细细的红线》那样充斥着炫技的电影。
我说:我爱这部电影,我爱比利·林恩的眼泪和纯粹,我爱安叔的革新和不变,他的生命里留下的,只有电影,只有全然的付出。 这样的电影人,是被电影之神眷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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