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养过一只猴子

我养过一只猴儿，你可能不相信，但我真的养过一只猴儿，一只丑陋的猴儿。

应该是我小学四年级的那年，一个耍猴人带着一只猴子到村子里表演，表演的场地设在了小学校的院子里。老少爷们儿将耍猴人和猴子围的里三层外三层，老师给学生临时放了半天假，让大家看耍猴，大家都很高兴，挤到人群的最里层，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看到猴子，脸上全是兴奋和惊奇的表情。

耍猴人让猴子敲锣，猴子从箱子里灵敏的拿出了锣和锣槌，像人一样绕着场子敲起来，大家都笑起来，我却没笑，这只猴子太丑了，瘦骨嶙峋，毛色暗淡，屁股上还有一片地方没毛，露出白白的癣，让人看了恶心。印象中猴子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印象中的猴子应该是孙悟空，是一个无所不能的英雄，而不是现在这个露着生殖器只会敲锣的小丑。

猴子敲了一圈儿锣，停下来，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耍猴人，耍猴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猴子吱吱叫了两声，好像在跟自己的主人讨价还价，耍猴人扬了扬手中的鞭子，作势要打，猴子迅速窜到箱子跟前，从箱子里翻腾出一身衣服，红色的马甲和短裤。猴子把马甲穿到身上，再把短裤也穿上，滑稽的姿势引得围观的人们都咧着嘴笑。猴子穿好衣服，开始倒立行走，耍猴人敲起锣，猴子倒立着绕场行走一圈儿，期间落下来一次，被主人踹了一脚，然后迅速立起。猴子端着锣问人们要钱，耍猴人说，我们爷俩初来贵宝地，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给口吃的也行。大家纷纷往锣里扔钱，一毛两毛，最多不超过五毛。一个年轻人往锣里扔了一颗花生，猴子捡出花生，把锣扔了，麻利地剥了皮塞进嘴里，耍猴人拿起鞭子抽了猴子一下，猴子呲牙咧嘴，疼的吱吱乱叫。耍猴人把一根绳子套在猴子脖子上，把猴子和木头箱子拴在一块儿，拿起锣继续要钱，但效果远没有猴子好。

傍晚时分，耍猴人进了我家院子，我和奶奶正在院子里捡黄豆，黄豆不知道是那年打的，在缸里放的时间太长，生了虫子，好多豆子都被虫子掏空了，用手轻轻一捏就成了粉末。耍猴人手里牵着猴子，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两头一头是铺盖卷，另一头是白天耍猴时用的那个木箱子。

大娘，晚上能不能在你家借住一晚呀？耍猴人操着河南口音问奶奶。

奶奶的老家就是河南，早年间跟着太姥爷逃荒来的我们这儿，因此听到河南口音感到特别亲切，奶奶爽快的答应了。天擦黑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看见院子有一个陌生人还有一只猴儿，父亲知道奶奶又往家里留人了，父亲和母亲都有点不高兴。

奶奶早年间逃荒时，就是靠着一路要饭才活下来的，奶奶经常跟我说，有一会太姥爷领着她走了好几天，路过几个村庄，一口饭都没讨上，两人饿的晕在路边，附近的野狗在他俩身边转悠，等着死了吃肉，后来有一个要饭的经过，往他们一人嘴里塞了一把黄豆，他们才活下来。从我记事起，每逢有讨饭的上门讨饭，奶奶不论稀稠，都会给一碗，母亲说奶奶穷大方，奶奶不吭气，下次有讨饭的上门，还是会给。

晚上吃的稀饭和玉米面疙瘩，耍猴人满满喝了两大碗稀饭，三个大疙瘩，母亲气的冲耍猴人和奶奶甩脸子，吃完饭，碗都没洗，就躺炕上睡觉了。父亲在院子里擦新买的摩托车，摩托车的每一个部位，每一个缝隙，父亲都不放过，仿佛要让摩托车永远要保持出厂时的成色。

大哥，买的新车吧？耍猴人小心翼翼的问父亲。

父亲只顾埋头擦车，没理他。耍猴人从兜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然后塞到父亲嘴里。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父亲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耍猴人攀谈起来，奶奶看父亲和耍猴人关系缓和，便拿着蒲扇到大门口乘凉去了。

猴子拴在院里的梯子上，吃饭的时候，耍猴人给他扔了一块儿玉米疙瘩，猴子吃的十分香甜。猴子吃完还想吃，开始滋哇乱叫，母亲气得拿了一块儿劈柴朝猴子扔去，猴子灵巧的躲过去，朝母亲呲牙咧嘴。我虽然不喜欢他，但还是把自己手里的疙瘩掰成小块儿扔给他吃，耍猴人跟我说，别喂他，这鳖孙吃饱了不干活。

奶奶回来的时候，父亲和耍猴人俨然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耍猴人正在和父亲讲自己走南闯北遇到的鲜奇故事，还说自己通晓阴阳风水，一路上好几户人家通过自己的指点变得一帆风顺，大富大贵，我和父亲都听的津津有味，奶奶喊我，让我早点去睡，明天还要上学，我依依不舍的跟着奶奶回屋，留下父亲在院子里听的入迷。

第二天一早，我听见院子里母亲的哭闹声，我急忙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原来父亲昨晚擦的锃亮的摩托车不见了，耍猴人也不见了，很显然，耍猴人把摩托车偷走了，我看看昨晚拴猴子的地方，梯子上只剩下了一截绳子，猴子也不见了。

父亲蹲在墙根儿抽烟，母亲坐在地上边哭边骂父亲，你还有脸抽烟呀，还不赶快追去，我上辈子也不知道作了啥孽，嫁给这么个人家，走在街上让人家戳脊梁骨不说，一家人还穷大方，你以为给要饭的几碗饭吃，就能把年轻时干的龌龊事给抵了？母亲句句话里都将矛头对着奶奶，奶奶成了这件事情的罪魁祸首。

左领右舍听见动静，都来探听究竟，或者说，都来看热闹。大家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又让父亲赶快去追的，又让赶快报警的，有否定前两种说法的，父亲依旧蹲在那儿抽烟，好像对找回摩托车不抱任何希望。几个女人去搀扶坐在地上的母亲，母亲不起来，嘴里喊着没法活了，眼睛看着坐在院子角落里不知所措的奶奶。

快看房顶上，围观的人里不知谁喊了一句，大家都把目光投到院子西面的房顶上，一只猴子正在房顶上抓耳挠腮，看见大家都看他，他做了一个鬼脸。父亲看见猴子从墙根一下跳起来，从梯子上解下绳子，然后顺着梯子爬上房顶。猴子看情况不对，从西房房顶窜到了东房的房顶，然后纵身一跃，灵巧地落到了领居家的房顶上。村里有了只猴子，而且还是只会表演节目的猴子，这对于大部分只在电视上看见过猴子的村里人来说，绝对是值得兴奋的一件事。大家对抓住这只猴子表现出空前的热情，有上房顶追的，有在房下堵的，还有人从家里拿了根长竹竿，准备引诱猴子顺着竹竿爬下来的，但在灵巧的猴子面前，人类显得异常笨拙，大家累的气喘吁吁。有人提议，要不拿吃的引诱猴子过来，然后称他不注意，用网把他捕住，这个主意得到了大家的称赞，有人从家里贡献出了一把花生，几个热心人不知从哪儿找到一张鱼塘里网鱼用的大网，大家把网铺在地上，用绳子牵住四个角，四个人远远的拉住绳子一端，然后把花生洒在渔网中间，只等猴子走到渔网中间吃花生的时候，四个人合力将渔网收起。

众人在忙着布设机关抓猴儿的时候，母亲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娘家。奶奶一路小跑着来找正在张罗着抓猴儿的父亲，让父亲赶快回去拦着点母亲，父亲说，他想回娘家住几天就让他回去，等抓住了猴子我去接她。

父亲好像已经忘了丢失摩托车这回事，此时，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抓猴子这件事情上。奶奶没办法，转身回去了。

猴子爬在一颗高大的杨树上，瞪着眼睛看着人们在地上忙碌，不知是因为花生的吸引力不够大，还是猴子早已洞悉了人们的意图，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猴子没有丝毫靠近花生的意思。人们的耐心渐渐被耗尽，大家逐渐散去，负责拉绳子的四个村民也陆续的各自回家，只剩下我和父亲站在大网上，仰头看着树上的猴子。我抓起一颗花生朝猴子扔过去，猴子用长长的胳膊抓住树枝，荡秋千般从一个枝桠荡到另一个枝桠，然后落到地上，跑到花生跟前，熟练地剥掉皮，塞进嘴里。父亲看到了希望，让我赶快再扔一个，我往靠近自己的地方又扔了一个，猴子果然又靠近了我们一点，这个方法使我俩惊喜不已，凭着这个方法，我们将猴子一步步引进了自家的院子，父亲快速将大门关上，然后把梯子放倒，以防猴子爬梯子逃跑。

猴子抓到了，但母亲却回了姥姥家，奶奶从自己的炕箱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奶奶这么多年攒的积蓄，一共一千九百九十五块钱，奶奶把一千九给了父亲，让父亲买辆新车，然后去把母亲接回来。父亲不肯要，奶奶硬塞到父亲怀里。

猴子被父亲拴到了院子牲口圈里，原来我家养过一头驴，用来耕地、拖东西，后来有了手扶拖拉机，就把驴给卖了，只剩下一个空驴圈。猴子很喜欢自己的新环境，在驴圈里窜上跳下。村里人知道我家有一只猴子，都跑来参观，起初父亲还挺高兴，谁来都乐呵呵的把人家领到驴圈里看猴子，后来就烦了，父亲发牢骚说，这鸡巴把咱们家当成动物园了，哄孩子都来咱们家哄。

奶奶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饭量越来越小，平时喜欢到村头的牌楼下听人们聊天，现在只能坐在家门口的杨树下，拄着拐杖，低着头，似睡非睡的样子。村里有经验的老人看见奶奶的状况不好，跟父亲说，你妈是不是得病了？父亲说，没有啊，上医院检查，人家医院说啥毛病也没有。

父亲拿着奶奶给的钱去我外婆家接我母亲，母亲刚开始说要离婚，后来父亲把钱掏出来，母亲态度才有所改变，把父亲臭骂一顿后，跟着父亲回来了。母亲回来的时候，我正牵着猴在院子里玩儿，经过几天的相处，这只猴儿已经和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我让猴子站在我肩膀上，表演给奶奶看，奶奶说，快把他放下来，小心这畜生挠伤你。我学着耍猴人的样子，让猴子表演倒立，但猴子只顾着在院子里窜上跳下，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母亲看见院子里的猴子，气不打一处来，责问父亲，为什么没弄死这个畜生？父亲说，弄死他干嘛，我留着他有大用处。

回来了？奶奶看见母亲，用讨好的语气跟母亲说话。母亲眼睛看着别处，只“嗯”了一声便回自己屋里去了。

奶奶的精神越来越差，脖子好像已经承受不住脑袋的重量，经常看见奶奶低着头坐在杨树下。有一次，奶奶正在院子里坐着吃饭，猴子将奶奶手里攥的半块儿馒头抢走，还把奶奶的手挠了三条血印子。我拿起以前赶驴用的鞭子，追着猴子使劲抽，奶奶说，别打了，一个畜生他懂啥？父亲要带奶奶去医院，奶奶不肯去，父亲也就没再坚持，一旁的母亲说了句，自作自受。

父亲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爷爷在父亲一岁多的时候就去世了，因此父亲对自己的父亲并无印象，家里甚至没有留下爷爷的一张相片。村里人都说父亲不是奶奶亲生的，是从别处抱养的，这些话自然会流到父亲耳朵里，父亲问奶奶，奶奶说，别听他们瞎球说，好好念书。

奶奶独自将父亲抚养成人，个中艰辛自不必说，随着父亲年龄的增长，奶奶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疏远，母子俩下地干活儿，父亲总是独自背着锄头将奶奶远远甩在身后，回到家里，两人也很少说话，有一次奶奶实在憋不住了，问父亲，你是不是在外面听说啥了？父亲说，没有。

母亲的到来让这个沉闷的家庭有了一丝生气，父亲比以前活泼了一点，但也只是在母亲面前，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沉默。母亲嫁过来没多长时间，就闹着和父亲离婚，在屋里高声大喊，一家骗子。那时母亲肚子里已经有了我，离婚也不过是发泄情绪的气话，日子还是过了下去，只是母亲对奶奶的态度也逐渐恶劣起来，经常对着奶奶摔东打西，不给好脸色看。

天气转凉了，门口的杨树叶子由黄转枯，被风一吹，飘飘悠悠的落下来，落在低着头的奶奶肩上，猴子蹲在奶奶对面，冲着奶奶吱吱乱叫，仿佛想把奶奶唤醒。

奶奶去世两年后，几个从大城市来的陌生人来到我家，他们要拍摄一部关于日军侵华期间强征慰安妇的纪录片，父亲粗暴的把他们轰了出去。

猴子在奶奶去世后不久也死了，那时我已经到县城里读初中。猴子是被母亲饿死的，有一次家里没人，猴子在院子里玩耍，把母亲在院子里凉的衣服全扯成了墩布条，母亲一气之下把猴子关进驴圈，饿了四五天，死了。父亲跟着包工队在邻村盖房子，回到家没看见猴子，问母亲猴子哪儿去了，母亲据实相告，父亲给了母亲一巴掌，说，猴子是老子用摩托车换的。

那天晚上父亲知道耍猴人会阴阳八卦，就请耍猴人给自己算了一卦，耍猴人说，你本来是大富大贵的命，但你家里应该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冲了你的好运。父亲马上想到了奶奶，认为自己之所以没有大富大贵，都是奶奶的原因。父亲请教耍猴人有什么破解之道，耍猴人说，自己带的这只猴子属于灵物，如果家里养了这只猴子，不仅可以驱邪避祸，更能旺子兴族。父亲动了心，便想要买下这只猴子，耍猴人说这是我吃饭的家伙，不能卖，父亲再三央求，最后用刚花三千多块钱买的摩托车作为交换。当晚耍猴人便骑着父亲擦的崭新的摩托车扬长而去，留下了拴在梯子上的猴子，谁知晚上猴子弄脱了绳扣，这才有了抓猴子的闹剧，父亲怕母亲知道后埋怨自己，就将计就计，让所有人误以为是耍猴人偷走了摩托车。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意和父母说话。几年以后我考上了大学，收到通知书的那天，父亲喝的酩酊大醉，然后跑出门去，母亲怕父亲出事让我去找找，我找遍村子也没有找到父亲，我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奶奶的坟头，看见父亲趴在奶奶的坟上，恸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