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画里,雪是没有颜色的。画雪景,先要皴擦出山体等的轮廓,再用或浓或淡的墨色勾画天空或流水,以反衬出雪的存在。”在成都近郊温江的画室里,何建军从笔架上挑了一支笔锋稍长的狼毫,蘸上墨汁勾勒山形,“西画讲究块面结构、光影和色彩,形体力求准确;而中国画主要用线条,讲究空灵的意境,追求神似。画出来的只有三分,没画出来的却有七分。但画出来的,没画出来的,都在画家心中。”
何建军一边言传,一边示范,偶尔用左手轻轻调整一下摄像头,好让远在苏黎世的学生能够看到如何运笔。网络另一边的学生叫杨孟真,生于台湾,已入瑞士籍十数年,在苏黎世一所中文学校教授中国画。
通过视频为瑞士画家授课2008年,杨孟真和丈夫到美国旅游,第一站旧金山。在位于唐人街的世界画廊——一个出售中国画、传统工艺品和油画的商业中心里,杨孟真见到了正在现场作画的签约画家何建军,被其画风和深湛功底吸引,当即提出要拜师。
几个小时指导之下来,杨孟真有豁然开朗之感,她很兴奋地说:“跟老师学习同自己摸索相比,差别太大了。”杨孟真说服丈夫修改旅行计划,在旧金山留了下来,向何建军学习中国画技法。
无门无派
何建军的国画,属于小写意,飘逸,又重写实,更融入了西洋画的技法。虽然带出的洋弟子遍及世界各地,但他本身却几乎没有师承。
谈及自己如何进入中国画的世界,何建军说,最早是受父亲影响。他的父亲何孟翔,是老家县城里德高望重的语文教师。何老先生喜欢书法,繁忙的教学之余,爱在家里写写字。“他也画教学挂图,小时候的我很喜欢。”何建军回忆说,“就这样,朦朦胧胧地爱上了绘画。”
小学三年级,何建军展露出绘画天赋。他开始临摹一些大师的画作——如清朝的任白年、吴昌硕,近代的王雪涛、齐白石、徐悲鸿、高其峰等。工笔,写意,何建军都画,但少年时的他,最喜欢的还是临摹刘继卣的刀马人物,如“三英战吕布”“大闹天宫”等。
1958年,为给“大跃进”造势,西南美术专科学校(现四川美术学院前身)派出师生到四川各办培训班,培养宣传人才。12岁的何建军,在培训班里如海绵吸水般学了18天,这也是他第一次接受专业训练。在培训班上,他画了一幅契合当时政治气氛的宣传画《门太小了》——汽车拉着个大南瓜去农业展览馆展出,但南瓜大得都超出了门框,“门太小了”,进不去。这幅习作,已经显露出了何建军在绘画上丰富的想象力。画作刊登在《南充日报》上,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就这样,在老师的带领下,何建军开始在大街上画宣传壁画。刚上初中的他站在桌子上作画,画到高处,还要在桌上搭根凳子才够得着。因此,何建军说,他的美术生涯,是从实战开始的。
年轻时的宣传壁画亦师亦友
1961年,刚满15岁的何建军参加工作,进照相馆当了一名学徒,但爱好并没有放下,结交的朋友也多为同道中人,如后来闻名川北的画家李一生、袁孝先等。
“文革”初期,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附中的周大川(后为南充教育学院教授、知名美术教育家,曾培养出过赵能智、陈卫闽、何仁军、蔡黎明等著名画家)分配到何建军的老家工作,相同的爱好使俩人成了好朋友。周大川是典型的学院派,受其影响,何建军开始学习素描、水粉和油画等西画技法。在将近五十年的友谊中,二人一直保持着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形象准确、色彩明丽、构图稳健,再加上扎实的美术理论,是这段交往给何建军的馈赠。
时处“文革”,美术书籍非常稀缺。有天,何建军在周大川处见到了一本经典教材——美国画家佐治·伯里曼的《艺用人体结构解剖》,便借回家来,在两个月的时间里,将这本近百页、有着近千幅人体结构图的书从头到尾临摹了一篇。时隔多年,一位画家见到这本摹于1973年的“书”时,不由得感叹道:“结构把握、光影应用都如此到位,而且还是40年前的——这位临摹者现在也应该是一位大师了!”
在当地慢慢有了名气,县上和地区各个单位的主席像、各种各样的展览,都会抽调他去作画,也不时有熟人前来求画,但这些作品都是没有报酬的。唯一的“实惠”是,完成那些“公务画”之后,剩下的颜料可以带走,自己拿回家使用。何建军乐此不疲,当然不是为了那些免费颜料,“一是那个时代不那么功利,不是凡事必讲报酬;二是我本身就喜欢画。”在他看来,能画,就是最大的乐趣。在儿女的记忆里,小时候,在县城里随处都可以看到父亲的墨迹。“看,这幅山水是我爸爸画的,那幅字也是他写的——”孩子们每次对同学这样说时,眼里总流露出骄傲。
1975年画作——《国际歌》因为工作原因,何建军的精力渐渐放到了摄影上面,成了响当当的摄影家,有多幅作品参加全国性摄影展览。工作辛劳再加上养儿育女,最热爱的绘画不得已放下了。“平面艺术是相通的,摄影与绘画,在立意、构图、影调,虚实、色彩等方面都有很多相似之处。甚至,所有的艺术都可以说是相通的。音乐讲究抑扬顿挫,或舒缓,或激昂,或轻柔;绘画讲究对比,或虚,或实,或浓,或淡——它们都有内在的节奏等。”回忆起这数十年的经历,同样喜爱音乐,精通单簧管、二胡的何建军既不无遗憾,却也有着一种满足,“虽然放下画笔多年,但对绘画的理解却因为阅历的丰富而加深了。”
传播中国
何建军没想到的是,他重拾画笔,已是三十多年以后了。1998年,何建军卸下了南充市摄影公司总经理的担子,回到成都——52年前,他出生于这座城市一条叫暑袜街的老街上。儿女也长大了,他开始有精力重新拿起画笔,回到自己一生的最爱。
2003年,在一些美国朋友的帮助下,何建军办理了赴美签证,成为旧金山中国商业中心的签约画家,在世界画廊里现场作画售卖。西方人珍视艺术家的劳动,他的画桌前,围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他们购画之后,总是要让何建军签名,并合影留念。
在旧金山为游客作画在这一过程中,何建军结交了很多国际友人,汉学家冯铁就是其中之一。冯铁,德国波鸿鲁尔大学东亚研究系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早年师从著名汉学家高本汉。冯铁是个中国通,曾在四川大学担任客座教授,他汉语名字中的“铁”字,便源自1958年的大炼钢铁——他那年出生在瑞士日内瓦。
在阿尔卑斯山脚下,冯铁有一个书房,名曰“捷香庐”,他一直想为这个很中国化的书房,配上笔精墨妙、用汉字书写的斋名,认识何建军之后,这个多年的愿望得以实现。当拿到何建军题写的“捷香庐”三个行书汉字后,冯铁欣喜若狂,感激不已。2008年中国春节,身处瑞士的冯铁,专门买了当地著名的精美点心和巧克力,写了贺卡,寄给远在旧金山的何建军。
汉学家冯铁的贺卡“到旧金山的各国游客都非常喜欢中国文化。”谈起画作在美国的畅销,何建军说,“更让我吃惊的是,有些外国友人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了解,甚至超过了不少国人。”
一次,一个西方人找到何建军,请他画一幅《苏轼赏砚图》。经过短暂的交谈,何建军发现这个白种人对中国文化有着很深的理解,便在画上题写了苏东坡《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中的一首。“饥人忽梦饭甑溢,梦中一饱百忧失。只知梦饱本来空,未悟真饥定何物。”睡梦中的一顿饱饭,已让人一扫困顿风尘,忘却仕途上的困顿焦虑——诗与画相得益彰,苏东坡的旷达、飘逸体现得淋漓尽致。何建军对中国文化的诠释,让这位“中国通”引以为知己。此外,何建军还应多国游客的要求,画过《麻姑献寿》《东坡戏鹅》《龙凤呈祥》《爱莲说》《布袋和尚》等源自中国传统文化的作品。
游客提出的要求各异。一个白人想要五只乌鸦,让何建军感到非常意外:“我们中国人认为乌鸦不吉祥,几乎不画它。”这购画者却说,大自然的生灵都是很美好的,哪有什么不吉祥?他告诉何建军,他就职的医院就在大海边上,上空时常有许多乌鸦盘旋,让人觉得心情很舒畅。
一个已入美籍的中国女性,带着白人丈夫,来请何建军画一幅虎和龙友好相处的国画——因为夫妻俩一人属龙一人属虎。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只有“龙虎斗”的说法,这对夫妻的要求也让他耳目一新。
2009年圣诞节,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找到何建军,想要一棵开着五颜六色花朵的树。在这幅题名为《万紫千红》的新派“国画”上,树干婷婷袅袅地伸展开来,树枝上布满花朵,紫红粉黄,绚丽无比,蝴蝶翩翩飞舞其间,意趣昂然。白人女孩见画后,极度喜欢,拿出了2000美金作为报酬。
“于我而言,旅美的经历有数重意义。”何建军说,“其一,我热爱的中国传统文化,能通过我的画笔向外传播;其二,和那些懂得传统东方文化的西方人沟通,让我更能体会到中国文化的伟大,油然而生自豪之情;此外,西方人那些奇奇怪怪的作画要求,也拓宽了我的视野,丰富了我绘画的题材——这或许就是文化交流的意义所在。”
桃李天下
何建军虽然自己没有师承,却带出了不少弟子,其中以“洋弟子”居多。
一个精于卡通画的美国画师,偶然见到何建军作画,觉得中国画非常神奇,一定要拜他为师。这个小伙子不懂中文,何建军因英语不够教学水平,便回绝了。过了一周,这个在附近城市工作的画师专门带着公司的中文翻译前来请教,这让何建军深为感动,终于答应收他为徒。后来,因公司里的翻译太忙,小伙子就又找了一位移民美国的中国人作翻译,多次前来求教,学习国画山水、花鸟和奔马等。
一个生长在美国混血儿,母亲是中国人,他虽然会中文,但涉及绘画的专有名词却听不懂,好在他的母亲可以翻译。于是,一家三口总是在周末来到何建军的画室,孩子学画,妈妈做翻译,一点也不懂中文的父亲就坐在旁边,陪着妻儿。
文章开头提到的瑞士画家杨孟真,在修改旅行日程,向何建军学画之后,临别时表达了继续学习的愿望。她留下了何建军的电话号码和电子邮箱,多次通过电话和邮件请教,国际长途一打往往就是一两个小时的。
2010年初,何建军接到杨孟真的电话,说准备专程从瑞士飞赴旧金山求教,何建军却告诉她:“已经订了机票,要马上回国,不能教你了。”杨孟真不甘心,于是几经摸索,二人“发明”了通过Skype(一种流行于欧美国家的视频软件)学画的方法。迄今,这种教学方式已持续数年。
在美国七年多的时间里,何建军先后销售了数千幅中国画。美国发行量最大的中文报纸《星岛日报》,多次刊登他的书画作品。在画廊和朋友的帮助下,加上画技精湛,何建军于2005年获得了绿卡。因为思念家乡和亲人,思念给了他创作源泉的中国文化,最终他出人意料地选择回到了祖国。不过,旧金山中国艺术中心世界画廊,至今还在继续销售、展出他在成都创作、通过航运寄到美国的中国画。
回国数年,何建军在温江过着一种半隐居的生活,日常生活以作画为主。他喜欢画梅,各种各样的梅——或金戈铁马战旗猎猎怒放于悬崖,或隐逸高远恬然自适雅淡具禅意。有方家评价:一般画家的梅,枝干单薄,而何建军画的梅却枝干遒劲,颇有立体感。对此,何建军表示,这或许是因为他早年习过西画,有着扎实的写实功底,画作皆融了中国画与西洋画的技巧和风格。回到成都数年,虽然画作还在美国畅销,但他表示:“今后要尽量减少商业画,逐渐回归艺术本身,这样才对得起自己的笔名‘写梅’这两个字。”
前些时候,并不懂画的名人马云一幅画卖出240万元的天价;再往前,刚学中国书法的日本AV女优苍井一幅字卖出了60万元,这两件事都在艺术界炒得沸沸扬扬。当问及对此的看法时,何建军沉思了片刻,说道:“这跟艺术无关。”随即又补充,“如果一再出现这类情况,商业炒作的喧嚣总是淹没殿堂艺术的声音,那就意味着我们的价值观有了问题,或许就更应该从中国传统文化的渊源中去寻找灵魂。”
2013年年底,陈子庄的画作在四川博物院展出。陈子庄命运多舛,生时不为人所知,在贫病而死多年之后,才大放异彩,被誉为“中国凡·高”。“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站在陈子庄那笔法跃动奇纵、风格汪洋恣肆的画作前,面对着画展主题“墨照心印”几个字,何建军长久无语,以沉默表达着对这位生前寂寥的大画家的敬意。
千里万里同一色 虎卧冰雪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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