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有花期之摘花记

未有花期之摘花记

      四岁之前，秦砚一直住在大山里。那是一道峡谷，一条小河穿峡谷而过，从奶奶家开始，流过小舅、大舅家的村子，流过二舅、姥姥家的村子，流过二姨家家的村子，流过三姨家的村子，最后汇到拒马河里去了。

      秦砚就在这山水中长大，她像个男孩子一样，小平头、背心裤衩，晒得乌黑，她爬山爬树爬墙头抓鸟抓蝉抓蜻蜓，大家都拿这疯丫头没有办法，唯有姥姥疼到指甲肉里去。秦砚就在姥姥的保护下无法无天着。

      四岁那年的春天，山村里照例又开了姹紫嫣红的春花，漫山遍野。最漂亮的要数山桃花，最挺拔烂漫，但却数量稀少。秦砚追着表哥去摘山桃花。表哥是个老江湖，见了山桃花，都要抢先一步护住，对秦砚说，下一个再给你，这个是我的。秦砚虽然小，但几次三番后也渐渐看出了门路，表哥摘了着桃花是要向村里的妹子献殷勤，别说下一个，下下一个也没有自己的份。于是就渐渐止了脚步，不跟着表哥走了。

      表哥忽然觉得身后没有了动静，回头一看，哪还有秦砚的影子，吓了一跳，叫着秦砚的名字四下找起来。他虽然讨厌带着这疯丫头，但是如果真丢了，可不是好受的。循着路找了会子不见踪影，表哥忽然醒悟，秦砚这小妮子可和别人不一样，平面里找不到，多半要立体空间里寻上一寻，遂立即抬头张望，这一抬头可就吓的魂飞魄散了。

      他们上的这山路，向南就是一道悬崖。南崖山如刀削，直上直下，山上没有什么正经路，只有些一尺见宽的小径，那不是人走的，只有山羊上去吃草。山壁上都是羊胡子草和苔藓，最是湿滑。但却偏偏在悬崖半山上，一株山桃花开的灿烂。秦砚就走在这尺见宽的路上，向着那桃花去了。南崖下面是小河的拐点，每年发大水的时候，山上冲下来的石头，就屯在这里，高的五六米，低的两三米，挤挤插插，高低嶙峋。若是掉了下去，铁定没有半点活路。

      表哥不敢叫她，怕一惊吓到她再滑下悬崖，扔了刚才视若珍宝的桃花，飞一般跑回村子里了。二姨那时正回了娘家，和姥姥在院子里纳鞋底。表哥进屋大叫，秦砚跑南崖上去了！姥姥和二姨都吓一跳，忙往南崖上张望，可不就是，一个绿豆大的小人，正在半山腰上挪动呢。悬崖上没有任何遮挡，连她打个趔趄都看的清清楚楚。二姨本来就虚胖，直接瘫成一团，姥姥也吓得腿软，哭着叫秦砚的名字。表哥捂她的嘴，说叫不得叫不得，若吓到秦砚，直接掉下里可完蛋了。姥姥这才醒过来，说快上菜园找她姥爷去！

      菜园就在房子后面。姥爷年轻的时候当过红军，后来又跑过买卖，算是村子里见过市面的人，一听表哥的话，再一看南崖上的秦砚，一句废话没有，扔了锄头去了四叔家找人帮忙去了。四叔家是放羊的，去年冬天有只羊也爬到了秦砚现在爬的地方，是从山上系绳子放下人去抱上来。四叔一听情况，就把绳子往肩上一挎出了门，对表哥说，你去找黑小和白小，都到山上去找我。黑小和白小都是四叔的儿子，二十多岁的壮小伙，都跟着四叔做羊的买卖，这山也是爬惯了的。但这山路太窄，一个人也不好回身，若是抱上秦砚，更不好走，还是要从山上系下来。去年救羊，也是这小哥俩上的阵。

      表哥看着黑小白小追着他们的父亲上了山，又跑回村子里守着姥姥和二姨。两个女人已经软的站不住，靠着墙捂着嘴哭。秦砚此时正好爬到了山桃花前，正一枝枝折。折枝用力，花簇一抖抖的，抖的下面三个人心都要跳出来。表哥吓得脸发青，祈祷说，老天你让砚子平安回来吧，我桃花都不要了，都给她，一朵也不留。

      秦砚摘了桃花举的高高就往回走，隔着老远，这院里的三个人都感到了她的得意洋洋，更吓得心慌。也就是她身量小，还能回头，若是换了大人，这一折返八成就要掉下去了。但秦砚也好景不长，她走上山的时候，眼里只有这桃花，倒也不觉得危险。此刻摘了桃花就急于向表哥炫耀，刚把眼光从桃花上移开，就发现自己原来站在悬崖上，两脚一软，人就跌倒了。这山上小路上都是羊胡子草，滑不溜手，这一软，秦砚就从这小路上掉了下去。对面的三个人同时惊呼出声，二姨就大哭了起来，说完了完了。但说时迟那时快，这小路下面的一条小路上，路边一丛荆条，秦砚就拽住了这荆条，也亏她身子轻没有坠下去。但这次秦砚是寸步不敢动了，一手抓着荆条，一手抓着桃花，嚎啕大哭起来。姥姥最是心疼秦砚，一边留着眼泪，一边拜佛，说不出别的，只让菩萨保佑砚子别动。

      山上那四个人忙了一阵，就看见一个人蜘蛛挂丝一样从山上系下来了，下上几米脚一点荡开，再几米又荡开，离着秦砚越来越近了。表哥说，看衣服下里的是黑小。黑小到了秦砚附近，没有废话，一把就把她抱过来，用绳子五花大绑到自己身边。秦砚仍拿着那桃花，绝不松手。秦砚就这样被从南崖上救了下来。表哥又跑回去把自己摘得桃花捡回来，都插在秦砚的屋里，秦砚不稀罕，只宝贝的看着自己摘的那一丛，问姥姥和二姨好不好看。二姨气的抱着她又亲又骂，说你个小妮子真的要把人给吓死。姥姥不错眼珠的看着她，好像只要错了一眼，秦砚就会凭空消失了一样。

      正嚷着姥爷回来了，他刚谢了四叔一家。进门看了看秦砚，又看了看桃花，对姥姥说，明天我去乡里，给砚子她妈发电报，这孩子看不了了，让她带走。

      那个夏天，秦砚妈妈来带秦砚走了。为了留下，秦砚满山的藏满地的躲，最后被姥爷从大舅家的大笸箩里揪了出来。姥姥抹着眼泪给她往口袋里装好吃的，让她等妈妈放了假再回来。姥爷早就等不及，说回来什么回来，再回来我的老命都得让她吓丢了。过来一把捞起扛到肩膀上，回头对秦砚妈说，赶紧走，带学校去让老师管吧，我们可管不了。

    秦砚就这样离开了山村。秦砚小时候以为自己离开的只是山村，到后来很久很久后秦砚才知道，她告别的其实是童年。

      这个桃花摘的，代价有点大啊，秦砚后来总是忍不住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