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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茶姑无奈,只得跟着老吕找了家小旅店,老吕在柜台登记了两个紧挨着的房间。
晚饭后时间还早,老吕带着茶姑在街上转。
街上霓虹灯亮了,红红绿绿闪闪烁烁的,茶姑眼睛有些不够使了。以前只在电影中和小亚家的电视里看过霓虹灯,现在看到真的霓虹灯了,而且还不少!
老吕指着前面一个霓虹灯说:“看,舞厅。我们进去玩玩。”
茶姑见那里有人在门口守着像是在收票。她不敢花钱,怯怯地问:“去舞厅?要买票吗?”
“当然要买票。”
茶姑说:“那就不去,又不会跳。”
老吕拉着茶姑的手说:“走吧,不要紧的,我买票。我们不会跳就看别人跳,也图个新鲜不是?”
茶姑甩开老吕的手:“大街上,别拉拉扯扯的,让城里人笑话。”
老吕笑了,指着前面进舞厅的一对对男女:“城里人才不笑话呢!你看看,他们哪一对不是挎着手搂着腰的?”
茶姑看看也真是的。心想,城里人真大胆,真放得开!也罢,去见识见识。就不说什么了,跟着老吕进了舞厅。
舞厅内人头涌动,灯光忽明忽暗,显得有点暧昧。
舞厅内音乐一曲接着一曲。随着音乐的旋律,舞池里的一对对男女,搭肩搂腰,或进或退,摇摆着,扭动着,旋转着。吊在天花板上的变色灯也在不停地旋转,将一个个或红或绿或明或暗的光斑投射到他们的身上,看得茶姑有点眼花缭乱。
城里人,这就是城里人!看他们活得多么潇洒,多么舒畅!可惜我生错了地方,生到乡下去了。投胎的时候怎么也不选个地方乱闯呢?是阎王爷派我到乡下去的?这阎王爷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他们投胎在城里我就要生在乡下?要是我生在城里,我不也会经常来跳舞痛快地玩了?
就算是阎王爷规定了我要生在乡下,我也生错了时间,不该生在大跃进的年代。早生几年,可能就读高中了;迟生几年,读中学时也能学到些知识,有文化就能到城里来闯。
就算是注定我要生在乡下,要生在大跃进的年代,要是国家早些年搞计划生育也就好了。早搞计划生育妈妈在那三年饥荒时就不会再生小弟弟,也不会因为要喂奶而吃那么多稗子、芥菜、糠粉艾草粑,也不会得食道癌在我上初二时就死去,使我不能再读书了。
唉,这都是命啊!命里注定了我就是个乡下人,就是个只认得几个字的没文化的人,就只能嫁给张崇,过一辈子种田养猪伺候丈夫生儿育女的苦命人!
突然,音乐变了,节奏快了起来。舞池里的人都放开了牵着搂着的手,跳起那种乡下人叫“踢死狗”的舞。只见他们一个个随着疯狂的音乐伸手蹬脚,扭腰摆臀,脸上放光,浑身透出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随着音乐的强烈节奏,茶姑好像是听到了锯板的“唰唰”声,好像看见两个锯板的师傅在锯板:一筒大树的两边,两个师傅双手执锯,一拉一推,配合默契,随着强烈的节奏,锯末不断地从两边的锯口纷纷洒下……
随着音乐的强烈节奏,茶姑又好像是听到了打铁的“叮当”声,好像看到两个铁匠师傅在打铁:师徒二人举起铁锤,对准砧上烧得通红的铁块轮流奋力砸去,随着强烈的节奏,耀眼的火花向四周飞溅……
打铁随着音乐的强烈节奏,茶姑还好像是听到了翠霞岭电站放水的“轰隆”声,好像看到了值班员在放闸发电,蓄满了力量的水从闸口涌进管道,向百米下的水轮机冲去,随着强烈的节奏,轮机带动电机飞速旋转,电灯随即就亮了,发出了炫目的光辉……
电灯亮了,要赶紧抱柴进厨房烧火做晚饭了。从队上收工后进菜园摘了点菜,刚刚回家就电灯亮了,真是跟打仗一样,不能有半点歇息的时间哪!
洗菜切菜,烧着灶膛里的火。刚把菜放下锅,就听得堂屋里发出很响的放柴刀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了竹睡椅的“咯吱”声。是丈夫张崇回来了。队上收工后,他还在附近的山上砍了些茅柴,肯定是累坏了。茶姑忙翻炒几下锅里的菜,放了点水让菜煮着,然后急忙舀了盆热水,试好水温,端到竹睡椅跟前。
张崇躺在睡椅上吸水烟,水烟筒“咕噜咕噜”响着,烟雾丝丝缕缕从鼻孔和嘴里同时飘出,袅袅向上飘去。他惬意地一边继续吸着烟,一边把赤脚伸进跟前的脚盆。茶姑已从屋里找出丈夫的鞋,摆在他的脚边,转身又进厨房了。
“噢噢噢噢,噢!”舞池里的人随着音乐激情地吼叫起来。
在人们的吼叫声中,茶姑却分明是听到了“嗬嘿——”的一声齐喊,一群小伙子把穿着新娘大红衣裳的她抬了起来,扔到雕花木床上,随之十来个人压豆腐似的堆上去,把她压在最底下,气都喘不过来,粗笨的木床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
“嗬,新郎来啰——”外面一声呼喊,床上的人迅速撤下。茶姑披头散发地坐起来,看见张崇傻笑着走进新房,一人发一支“欢腾”香烟,发完又退了出去。这伙人得了奖赏似的,越发起劲,又一声呼喊:“嗬嘿——”一拥堆上床,挨近茶姑的还趁机把手伸进了她的衣服……
“哎,快看!那一对,跳得真好!”
老吕的声音让茶姑回到了现实中。这时她看见的只是眼花缭乱的灯光和疯狂地跳舞的男女,听到的只是轰响的音乐和舞者激情的呼叫。她有点晕眩了,觉得整个舞厅似乎也在旋转。
她蓦地站起身,快步冲出了舞厅。
老吕忙追出来。
“怎么了,不看了?”
茶姑没有回答,只是走得更快。
回到旅店,进门就往床上一倒。
“到底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老吕不放心,仍一个劲地追问。
“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茶姑坐起来,盯着老吕的眼睛。小半天,才幽幽地说:“都是人,怎么人跟人就不一样呢?”
“人跟人怎么会一样呢?都一样还成什么世界?”
“那为什么城里人就该这样,我们乡下人就该那样?”
“这个……”老吕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个问题好难说呢。这跟环境、文化等等都有一定的关系,是个社会问题,很深奥的,我也扯不清。”
“不,你说说,你比我总要懂得多些。”
“好吧,那就说说跳舞吧。”老吕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起来。
“他们城里人有条件跳。白天上班坐办公室的多,不累;下了班没有其它事,有时间;有舞厅,有音响放音乐。我们呢?白天干活都是出力的活,太阳下山了才收工,吃完晚饭洗过澡就八九点,累得都只想睡了,还跳舞?再说了,去哪里跳,找谁跳?村上乡里有舞厅吗?有音响吗?这就是环境的不同。
“同样的环境,前些年城里也不跳舞。为什么?前些年文化大革命,跳舞是资产阶级情调,无产阶级只能跳忠字舞。那种舞只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在台上宣传时才跳,我们农民谁会跳?谁有兴趣跳?这是政策的不同。
“再说你,你能提出人跟人为什么不一样的问题,看得出你是个有头脑的人。你看到城里人跳舞,就想到乡下人为什么就不能跳舞,身为乡下人也想过城里人一样的生活,过这种新鲜快乐的日子。可是你丈夫张崇呢?他会这么想吗?他能提出这样的问题吗?我估摸着,他可能满脑子想的都是吃饭、穿衣、干活、睡觉……当然还有生儿育女。”
说到这里,老吕停了下来,眼睛盯着茶姑。
茶姑仰头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说:“他还想做新屋,砖屋。”
“对,做新屋也是一种追求,这说明他也想过好日子。只是他追求的好日子是吃好穿好住好,仅限于物资生活,他从来不会去想怎样才能活得舒心痛快,怎样才能活得像个人。这就是文化的不同。”
茶姑低下了头,有些沮丧:“我也没有多少文化。”
“可是你毕竟读了初中,比张崇小学都没读完要强得多。”老吕热切地看着茶姑。
茶姑仰身倒在床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啊,你累了,睡吧。我走了。”老吕拉熄了电灯,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装在天花板上的吊扇在无声地旋转着,不觉得热,也不用盖被子,茶姑躺在床上想心事。
老吕懂得真多。懂种香菇的技术,能出来挣大钱闯世界,又懂得社会人生。听说他是读了高中的,难怪会懂得这么多!
人比人气死人哪!张崇懂什么?懂种田?屁!还不是上面叫浸种就浸种,叫插秧就插秧,叫下肥就下肥,叫卖粮就卖粮?收割倒是不必等上面来下通知,知道谷黄了就要割,不收进来会掉光。死脑筋一个,上面不指导的,他什么都不会。别人都会种西瓜,一亩几千斤,能卖一大把的钱,他却不会种,在菜园里种了几蔸打算自己吃的,只结了几个皮球大的,丢死人了!
他只能仗着有肚子蛮力气,砍柴卖。一天两担杂树柴,卖不了几个钱,只能买点油盐豆豉什么的,饿不着罢了。
结婚十年了,早上起床出去干活,一天回来吃三餐饭,晚上洗完脚或澡就上床,家里就像个旅店。夫妻间从来不多说一句话,开口就是骂人,更莫想开个玩笑调调情。哪里像电影电视里的夫妻恩恩爱爱的,有那种甜蜜?电影里的夫妻哪个不亲嘴?结婚十年了,张崇就没亲过我一次!那回闹洞房的二伢他们一伙人想强摁着张崇亲我一下,硬是被他挣脱了没亲成!
电影里的夫妻哪个睡觉不睡在一头?《杀夫》中的夫妻哪怕是要杀人了,睡觉时还是睡在一头的。张崇从来都没在我这头睡过一整夜,就是结婚那天洞房花烛夜也是一人睡一头。半夜里,正睡得沉时,他爬到我这头来,压在身上扯掉衣服就干那事。干得人家刚刚醒过来,他就一头死猪似的滚下身,又爬到那头去了,转眼就扯响了呼呼的鼾声,丢下我一个人眼睁睁地捱到天亮!好难受,好可怜哪!
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茶姑眼中蓄满了泪水,连忙拿枕巾捂在脸上,她怕自己哭出声来,惊动了隔壁的老吕或是旅店的服务员。就这样压抑着自己,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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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留下男主和她的儿女在农村。那个时代是一个好的时代,也是一个坏的时代,因为那个时代的人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经历了纷乱混杂的年代,也经历了改革开放。
文章写得真好,许多描写很形象,栩栩如生,画面感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