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为妈妈读书的日子

          回忆为妈妈读书的日子

是清明更易撩起人的哀思么？八年了，每到繁花似锦的三月，我总会不论白天黑夜的思念妈妈。多想妈妈还在，我还可以和她一起去桃园。妈妈轻抚桃树上新抽出的嫩枝，凝视一年的希望，我钻到桃树底下，捡起春风抖落的花瓣，捧在手心里，满脑子粉红色的诗话。末了，和妈妈并膝坐下，我等不得她跟我说希望，自己的嘴巴是一溜烟的小跑，全是书上的憧憬，一颗不着边际的诗心左蹦右跳，随口说出来，妈妈竟都会信以为真的。

是的，这就是妈妈——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听众。多少次梦醒时分，我不得不眼挂泪痕的相信，她确实是离开我了。

但是记忆还在，那些读书给妈妈听的日子一直是鲜活的，仿若昨日。

小时候的我爱看故事书，书上图文并茂的关于地主和长工的故事总能吸引我。当看到饱受欺凌的长工终于懂得反抗，使点法子便轻而易举地将地主戏弄一番时，我一手举着书一手捂着笑得发疼的肚子，拖着弯了的身子往家里跑去。远远地看到在井水边淘米洗菜的妈妈，刚说了一句“妈妈，我给你读个好听的故事……”自己就忍不住的又笑起来，照例的一手举着书一手捂着发疼的肚子在妈妈面前念起来，语言都淹没在了自己的笑声里。现在想想，妈妈怎么能听得明白呢？可是，妈妈也是微笑的，时不时地说些“恶人没有好结果”这样的话，我便受了鼓励似的，念得更起劲，笑得也更张狂了。当她终于忙好了眼前的活儿，可以伸直一下身子的时候，妈妈的眼睛是一直定格在我身上的，依然微笑着，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眯起来，仿佛故事很好听，她入了迷。

一旁的姐姐说，瞧瞧你，一句话还没读完呢，被你笑完了！我不理，当作没听见，反而更肆意，因为我晓得妈妈已经把欣赏扬在脸上了呢。是的，她对哪个孩子都是欣赏的。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为妈妈读书成了经常的事情。我翻小画书，妈妈便听小画书，我读长篇小说，不认得的字太多，几近是跛脚走路的，自己一知半解却还能让妈妈听得津津有味。妈妈对作文选最有兴致，因为作文选里会有我的同龄人描写他们的爸爸妈妈，说他们的好，也说他们的不好。记得有一个小作者写自己的“抠门”妈妈，大概是和妈妈一起去卖棉花，写妈妈怎样的计较价格才终于把几大袋棉花卖出去，小作者满心以为妈妈会带自己吃顿大餐，没想到妈妈连下个小馆子都是犹豫了好久好久的。但是这样抠门的妈妈却对孩子的学习很上心，买多少书都是极大方的。妈妈听着，笑出了声，在她看来，小作者的埋怨也是那么地可爱。妈妈听一遍还不觉得够，让我再读一遍，妈妈像第一次听一样，认真又动情，仿佛她就是那个“抠门”的妈妈。

妈妈听我读书的时候是在不停的忙碌的，擦擦洗洗，烧火做饭，喂鸡养鸭，或者是裁衣服，剥花生，她从来都舍不得自己闲下来的。

慢慢地，我的功课多起来，心思也密起来，无心为妈妈读书了，妈妈似乎也忘了这茬事，毕竟她总有忙不完的活儿。

就这样，孩子们长大了，皱纹也悄悄聚在妈妈的脸上，她白里泛黄的皮肤变成暗黄，妈妈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我们都惶恐的意识到妈妈的风湿性心脏病加重了。

妈妈是在我读大学之后开始频繁去医院的，她总说对弟弟很抱歉，因为心力不足，对正读高中的弟弟关爱不够。假如妈妈能看到长大之后的弟弟对整个家庭的担当，她一定会很欣慰的吧！

假期里，我重读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书中的新月姑娘得的也是风湿性心脏病，当我看到“二尖瓣狭窄和闭锁不全”这样的医学术语时，内心涌起的复杂的心酸里竟也升腾起一丝亲切。或许是楚雁潮近乎声嘶力竭的劝慰和激励感染了我，我打算给妈妈读这本书，尽管楚雁潮是出于爱情，而我是出于亲情，当然，就某种意义来讲，这也可以算得是相通的。这时候的妈妈已经被我们禁止再进行什么劳动了，她可以安静地听我读。那些关乎玉关乎穆斯林的诗一般的句子默默地流淌，像韩子奇打磨美玉一样，时间静下来，我们都以为日子多得用不完。可是，当妈妈的兴致越来越浓的时候，我心里却越来越畏惧，因为聪慧善良有理想的新月生病了，妈妈期待故事快点进展。我知道她盼着新月的病能好起来，这样她也可以看到希望。我忽然意识到为妈妈读这本书其实是很残忍的，我开始不断地责怪自己，甚至觉得自己太不善良。于是，我说出的句子开始生涩，语言由浓茶变成了白开水，因为我更改了小说内容，告诉妈妈说新月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故事到此就结束了，您也会康复的。妈妈久久地望着我，眼神黯淡，勉强闪出来的一丝喜悦是很轻浅的。妈妈是情商很高的人，我的技俩一定被识破了，但妈妈什么都没有说。

晚上，爸爸回来的时候，妈妈开始对他说一定要改一改坏脾气，不然年老了会跟孩子有距离，姨妈来看望她的时候，她撇开自己的病，叮嘱姨妈要照顾好爹娘，而对于我们，妈妈总有说不完的交待，比如一定要对爷爷好，爷爷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姐弟要和睦，手足至亲。和我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妈妈会说，生活不是诗，可以和妈妈谈理想，但是走向社会就要接地气，一个人不论跟谁相处，再生气都不要说过火的话，伤人伤己，我笑她多虑，生活哪有那么复杂……

妈妈文化浅，不识几个字，可是，当我遇着挫折，身处困境的时候，只要想起妈妈的话，再大的坎儿都能迈过去了。如今想来，妈妈才是一部大书，让我穷其一生去研读，带着凄然的温暖仰慕她。

我想，我这一生都达不到妈妈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