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子的梦里经常出现两个片段,一段是初三那天早读,父亲红着眼眶站在窗外招呼叶子出来,哽咽着告诉叶子,叶子母亲在昨晚出了车祸,现在已经在太平间。另一段是父亲带她离开时候外婆的站在路口挥手的样子,她甚至清晰记得外婆努力挤了很久,也没能挤出来一个微笑。
叶子是个独生女,父亲长年在外工作,爷爷奶奶重男轻女,所有心思都在比她小一岁的堂弟身上。打叶子记事起,一直都是外婆在照料自己。在农村的传统观念里,外孙和里孙在老人心里的地位不能相提并论,里孙是块玉,外孙只能算是块石头。但叶子是幸运的,没有爱自己的爷爷奶奶,却有一个把自己当做宝的外婆。
叶子的舅舅是个酒鬼,十几年前结过一次婚,舅妈怀孕四个月的时候,舅舅还是每日出去喝酒。舅妈终于忍受不了了,在舅舅又一次酩酊大醉之后脱口骂了舅舅,舅舅回头给了舅妈一巴掌,打的舅妈趴在地上,舅妈就这样流产了。舅妈回娘家养好身体后,又回来跟舅舅办了离婚手续,再也没有踏进舅舅的家门。农村的人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舅舅把女人打流产的事,传的十里八乡都知道,也没有女人愿意再跟他了。外婆对儿子失去信心之后,完全把生活重心放到了扶持女儿的三口之家上。
叶子母亲是被一个醉驾的人撞死的,这个人原本是一个养鸡场的老板,因为自己的管理不当,鸡场突发了恶性传染病,三天时间死掉了三分二,叫来许多兽医也没有治好。眼看就要破产,他一个人喝了两斤白酒后开车出门,把在路边走路的叶子母亲撞飞之后,自己撞到了路边的一棵大树,也昏死过去。
叶子母亲的死把叶子变成了一个单亲孩子,也把外婆变成了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外婆这些年为这个三口之家付出了太多,叶子上幼儿园那年,叶子的外公去世,父母考虑到叶子以后的受教育问题,想要搬到县城里居住,但是借了许多亲戚好友钱还是不够。外婆就索性卖掉了老家的房子,给父母凑了三万块钱,叶子一家这才搬到了县城,外婆也一直跟着,照料叶子,操持着家里的大小家务事。算是把自己的最后一丝力气全部贡献给了叶子家。而母亲一死,这个家却轰趴崩塌了。
叶子母亲下葬的那两天,外婆把眼睛哭的红肿红肿的,在四月的阳光里晕过去了两次,村里稍微懂点医术的人掐着人中把外婆叫醒,劝外婆回家,外婆摇摇头,说“等她住到下边了,我就剩一个人了,让她再陪陪我吧”。声音不大,却让听到的人都觉得心揪着疼。
外婆的悲哀到这里才算刚刚开头。叶子母亲的赔款分割是走法律程序,倒还算顺利,家里那套房子的处理就不这么顺利了。房子是婚后买的,属于两个人共同财产,父亲想把房子卖掉,去省城付个首付,带着叶子到省城定居。奶奶也在旁边符合,说人死如灯灭,应该让活着的人活得更好才对。
那天叶子躲在门口偷听里边大人的谈话。
“我说亲家,叶子妈现在这种情况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毕竟已经发生了不是,等这房子卖掉了,我叫我儿子把你当初卖房子垫的三万块钱还给你,你也有钱养老了,叶子和她爸也过的更好了,多好。”奶奶的声音里听不出悲伤,似乎还比平日里多了一分锐利。
接下来是舅舅开口“你以为我们傻?这些年这房子涨了多少倍啊。”
“弟,要不咱这样,这房子涨了多少倍,我就给咱妈多少倍,咱按比例来,你看成不。”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也没了平日的血气方刚。
外婆和舅舅还没来得及开口,奶奶就不高兴了,“这是我儿子有眼光,要是我儿子没买下这房子,你那三万块钱放银行还能增了值?这几年你住我儿子这,吃住不都是我儿子的,这三万给你就不错了……”。
叶子在门口依稀听到外婆的哭声,想趴的更近些听听清楚,却不小心撞开了门,也打断了奶奶义愤填膺的讲话。奶奶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盛气凌人,舅舅双手握着拳头瞪着奶奶,爸爸低着头,外婆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双手支撑着头,脸上泛着潮红,手上握着一团被眼泪浸湿的纸。叶子当时还只是个初中生,看到屋里这样严肃的境况,一时间被震慑住。
屋子里的气氛变得凝固,四个大人面面相觑,外婆抬头看到叶子,突然哭出声来,也就十来秒,外婆张口说“房子卖了吧,我只要我的三万。好好对叶子。”
舅舅欲言又止,父亲带着叶子出了门,奶奶紧随其后,也许是叶子的错觉吧,她竟然觉得奶奶脸上有一丝得意。
县城房子的地理位置很好,环境也好,父亲只用了半个月就卖掉了房子。十万块钱买来的房子,卖了近五十万。父亲给了外婆五万,说要帮外婆找地方租房子,外婆拒绝了。收拾了东西,回了自己娘家。叶子看着外婆离开的背影,一股奇怪的心情涌上来,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她当时的心情,叫内疚。
叶子父亲在老家里住到了叶子初三毕业,中招考试一结束,父亲就带着她离开了。也许父亲没有看到,也许父亲看到了只是装作没有看到,可是叶子看到了,从他们坐的车的后视镜里,叶子看到外婆站在她放学必经的路口,伸出手挥了挥。叶子张口叫她,她咧着嘴想笑出来,最后还是成了哭的表情。
父亲后来并没有真的对叶子很好,不到一年就又结了婚,又过了半年就又有了小弟弟。叶子这才明白父亲在外早就有了情人,所以才急着与外婆撇清关系,到省城买了房子就可以与情人正大光明的结婚了。
奶奶也到省城帮忙照顾弟弟,对弟弟百般呵护,对叶子还是一如往常的冷淡。好在叶子成绩很好,三年以后考上了大学,去了远方,很少回家。父亲一个月给叶子不菲的生活费,但是父女两人很少交流。叶子不把父亲给她的物质满足当成是爱,而当成是父亲的赎罪。
日子越过,叶子就越发想念外婆,可父亲一直不愿意告诉叶子外婆的消息。后来叶子索性也不问父亲了,大二那年凑了一个假期,直接买票回了老家。
叶子想去舅舅家找,可母亲之前说舅舅是个酒鬼,在叶子的印象中母亲就从未到过舅舅家,只大致知道村落位置。叶子找了一天,问了许多人,终于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找到了一位认识外婆的老人。老人带她去到一个紧闭的房门前,门口杂草丛生,门上的红漆皮已经掉落,看起来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老人看了看叶子,开口说话。
“她女儿车祸去世之后,女婿带着外孙去了省城,她手里有女儿的赔款和一点积蓄,本可以安度晚年的。可她那个混账儿子太不争气,偷了她的钱去喝酒,还去赌博,为了不让儿子接着赌,她就把钱藏起来,谁知道她这儿子反而变本加厉,觉得老太太不会置自己于不顾,等输了钱老太太就会把钱拿出来了。要说这老太太还真狠心,直到自己儿子被追债的打死,她都没有把钱拿出来。儿子死不久,老太太就也喝了农药自杀了。隔壁的翁太太一家葬的。喏,就是这家人了。”
老人伸出手指着不远处的一间平房,然后转头要回家,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如果她外孙回来,应该就和你差不多大的。”
叶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翁太太家的,敲开门,翁太太愣了一下,说“进来吧。我认得你,你是叶子,你外婆给我看过你的照片。”叶子随她到里屋,递给她一张纸,说“这是你外婆走后我从她的床头柜上找到的,我觉得应该给你看看”,那是一张银行的转账单,叶子明白外婆并没有把钱藏起来,而是寄给了父亲。老人的最后一个希望是父亲可以待自己更好一点。
翁太太带着叶子去到外婆的坟上,然后就转头离开了。叶子不记得哭了多久,她开始内疚,内疚当初留外婆一个人在家里,内疚没有早些回来看看外婆。当内疚如同一片乌云在叶子的头顶久久不散的时候,叶子才明白,当初离开外婆时候,看到外婆哭着笑的脸,心里涌出的感情就是内疚。她一直内疚了这么多年。
大学期间叶子一直以各种借口不回家,毕业之后直接去了更远的地方工作,父亲重建了三口之家,奶奶有了孙儿。对这个新的家庭来说叶子本就是个多余的人,她不愿意回去,父亲一家反倒落了清净。
叶子工作后拿自己挣到的第一个月的工资回去为外婆和舅舅修缮了墓碑。工作后的叶子还是不回省城父亲家,但逢年过节会回老家为母亲,外婆和舅舅扫墓。
叶子对我讲完这些后,我问她恨吗。叶子对我说她不恨,只是内疚。她说人生本来就像是一场冒险,遇到什么,经历什么都是自己不能选择的,过去的错已经无法弥补,我如今想做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善良,温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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