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教师节,我们坐在一起回忆曾经的老师们。原来每个人都被老师罚过,原来那些“最差的一届”、“体育老师有事不来”的语录真的是教师届通用的暗语,原来想得起来的老师还真的是那些相处得激烈的。
想想我上学的经历,遇到的老师们,无论是打过我罚过我还是夸过我,都心存感激——当然也有心存鄙夷的,那些就不必想起。小学的老师姓庞,是我们同村的老教师。村里的小学,老师也是同村,学生也是同村,总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论起来都是七爷六叔。庞老师当年教过我的叔辈,现在轮到我了。老师在村子里口碑很好,年轻时长兄意外离世,留下孀居的大嫂和年幼的侄子,大嫂人品极佳,贤惠持家,不愿离家改嫁,庞老师后来迎娶了大嫂,二人相敬如宾,待侄子如己出,成就了远近的佳话。在学校里,庞老师也是师生尊敬的好老师。我记忆中,他一直都是衣衫整洁的模样,因为年纪大了有点驼背,走起路迈着八字,走一步是一步,好像走路这件事都很严肃,每一步都得踩出个脚印一样。庞老师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当我们的班主任,作为刚上学的我来说,庞老师在我心里建造了一个老师最初的印象,沉稳严谨、不急不躁,我对他没有多少亲近感,因为他永远都是长辈模样,让人敬重。记得有次同学们推搡打闹,一个同学不小心头磕在了砖头上,血立刻流出来了。当时我们是二年级,都傻了眼。有人报告了老师,庞老师跑过来,二话不说抱起受伤的同学冲出校门。所幸只是皮外伤,在村卫生所作了消毒包扎就回家休息了,而老师返回来继续上课。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庞老师身上脏污,血流到了他的深色的外套上,暗红发黑,像一块印记。前年因为家里的事回老家,在老师家附近遇到了他。虽然是同村,但也是好几年没见过面,所以这次的遇见,就好像隔了很久的相聚。我远远看到他,跟别的老头围在一个棋摊上,衣衫整洁,深色的外套,背着手,迈着稳健的步子,别的老头在面红耳赤争论关于棋局的事,而他像置身之外一样只是沉默着看着棋摊上的车马炮。这些都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但是老师也苍老了很多。我记忆中的老师本来就是老人模样,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更显老态更显清瘦,好像一切如旧。我很惊讶,就好像这二十年,老师从来没变过一样,那件深色外套,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式。我不愿承认是我的记忆出了错,我只愿相信是老师没有变过,因为有的人就是不会老,他们会永远精力充沛,会一直是初见的模样,会始终顶天立地。我没有去跟老师打招呼,我只是远远看着这个二十年不曾变过的老师,努力修正记忆的细节,让眼前的人,就是记忆中的人。
从初一开始我的班主任是赵老师。赵老师上班只第三年,我们是他的第二届学生。赵老师走路迈着大步,雄赳赳带风,讲课大嗓门,训人也是大嗓门,爱运动也爱读书,永远充满朝气,永远精力充沛不知疲倦。早上跑操,他是老师中跑得最多的,我们也被要求跑更多。下午活动课总能见到他打球,他是喊声最大的。有时候顾着打球忘了开班会,还得学生去操场喊他。他也来不及换衣服,穿着一身汗臭的球衣冲进教室。赵老师教历史,他会讲很多书本上没有的轶事,讲赵孔子厄困于陈蔡,讲司马相如卓文君,讲唐朝万国来朝。这些书本之外的故事,吸引我们的注意,也开拓我们的思维,让我们知道历史的真相不光是课本上的归纳总结,历史的人物也不仅限于书本上的评价。记得有一次临近期末,大家都在紧张复习,赵老师突然提着录音机大步流星走进教室,说:“所有人把手里的事情放下,书本收起来,作业本收起来,练习册收起来。”然后他给我们播放了《二泉映月》、《渔舟唱晚》、《百鸟朝凤》,还要我们闭上眼睛仔细听,甚至可以趴在桌子上睡着。直到教导主任找上门来,叫醒我们正在进行的沉睡,我们才知道想到用这种方法给我们放松心情,是赵老师个人的行为,并不是学校的安排。赵老师就是这么敢想敢做,充满新奇的想法,不墨守陈规,不循规蹈矩,但他也是严肃的,严谨的,严格的。这样的老师,自然而然充满吸引力,他就是我们心中的创新、果敢、阳光、精力永不枯竭。我们觉得他是沉闷校园里的涟漪,是反叛者,是新分子。班上的同学对赵老师都很敬重,也很亲近。很多学生毕业很久也会去找他。而我再见一次专门去找他时,我已经上大学了。那年寒假,同学说赵老师不久前出了意外,腿骨折了,问我要不要一起探望。我们于是去了老师家。老师已经结婚了,妻子在银行上班,孩子也两岁多了。我们到了他家,看到他坐在椅子上,腿上打着厚厚的石膏,身旁立着一根拐。孩子在沙发上跳上跳下,妻子在厨房里客气地洗苹果。我看到赵老师颓然地坐在椅子上,声音调低沉,表情疲倦,不知道是因为生病还是因为不在课堂上。他是一位病人,他不再是奔跑在操场上那个永不疲倦的反叛者,他终于回归了平常人家的日常和烟火,他也困扰于孩子的顽皮无可奈何,也对着妻子低眉顺目。那次见面说实话有点失望,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永不疲倦的引领者,他变成了平常人。我拒绝接受这种设定,我的记忆里是飞翔的人,我愿意保存记忆中的样子,让我知道人可以自由自在的飞。之后我们再没见过,我不是个喜欢联系的人,后来从同学口中零星得到他的消息,我都拒绝接受,不细问、不追究。现在细想起来,我对老师过分苛责了,我们都是平常人,谁还能整天飞在天上不落地呢。我终于要认清这个事实,努力活着已经很不容易,要永远激情高昂,再硬的弦也会有绷不住的那天。但是我跟老师再没见过,这算是个遗憾,可我也没有特别的遗憾,
我大学读师范类院校,我当初的职业理想也是做一名老师。我之所以喜欢老师这个职业,不光是因为遇到的老师们给过我各种启迪,更是因为我觉得我可以用自己的认知去影响那些幼稚的认知。我相信传道授业解惑,可以帮到一个人。我想去影响他们。这一点说起来有点阴暗,其实谁也没有权利干涉别人怎么理解这个世界,怎么去生活怎么去存在,但是我后来才意识到这一点,当时觉得能修正幼稚,带他们进入“正途”,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大学毕业后,很多同学都做了老师,而我的老师生涯仅限于实习那两个月。毕业后有一次晚上喝完酒,跟一个在高中当老师的同学借宿在他宿舍。当我表达了我因为没有当成老师的遗憾时,他却开始苦笑,并痛哭起来。我笑他是“阮籍猖狂,岂笑穷途之哭”。他告诉我在教学中遇到的重重阻挠,我才知道,单纯的教学行为是很难的,甚至单纯的师生关系都是很难维护的,必然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而且很多时候这些压力都来得很可笑。我这时才明白每件事都不是看起来那样澄澈透明,就像那句话说的,当你要做一件事,你得花费大量心力去处理这件事带来的一百件麻烦事。而且更可怕的是,有时候这一百件麻烦事,可能就拖累我们远离了那一件本来想做的事。而当我终于经历了人生的起伏,知悉了这个社会的规则,我也明白,老师会变,所有人会变,没有人能永远看起来不知疲倦,他们微笑的皮囊下可能是破碎的心。这个世界的好,是大家假装的好,那些灿烂的人,也不是没有阴影。那些老去的人,还会变得更老。你想吃一碗鱼丸粗面,可是没有鱼丸,没有粗面,你想换一个别的蔬菜搭配粗面不可能,你想换个别的主食搭配鱼丸也不可能。你终于明白,“哦 冇果D搭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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