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北山脚下的水裕村,是一个拥有两千多户人家的大村庄。村子中央有一富户,朱门宽大,屋檐齐整。迈进高高的门槛,绕过一道照壁,只见东西两排房屋,有马圈、有放杂物的、有专放草料的、有长工们住的房间。切割草料的声音夹杂着长工们浓厚的乡音,一股淳朴的气息席卷全身。
沿着石子小路走上石砌的台阶,推开一道小木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溜高低划一的窗户,木雕的窗框里窗花富丽鲜艳。
恍然一生民国十六年七月初八这天,大雨如柱。屋内妻子痛不欲生的叫声和着稀里哗啦的雨声让站在屋外廊下的王耀贤焦急万分,身边的四个儿子也害怕地向门内张望。
随着嘹亮的啼哭声,王耀贤一个箭步冲进屋内,这次是个女儿。王耀贤喜不自胜,看着眼前女儿小巧玲珑的模样,当即取名为秀珍。四个哥哥也围着这个刚出生的妹妹,脸上满是好奇和爱怜。
王耀贤夫妇尤其宠爱秀珍,连哥嫂和家里的长工们也感叹:这女娃生在了富贵窝,又是唯一的女儿,吃穿用度比哥哥们都讲究,天生的好命!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秀珍七岁这年母亲毫无征兆地病倒了,原以为并无大碍,谁知请了好几个大夫,喝了好多中药也不见效,反而一天比一天严重,人也越发消瘦。起初秀珍并不在意,可是从父亲的愁眉不展和哥哥们恐惧的眼神里,她似乎有些懂了。终于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不到半年母亲便撒手人寰了。
为了孩子们,父亲没有再娶,只是拖大嫂多照顾秀珍一些。看着哥哥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学堂读书,她央求父亲让她也进学堂。父亲思想开明,很痛快地就答应了,并且让大娘为她做了一身新衣服,上学时穿。
大娘听了后,一脸的不可思议,边裁剪衣服边念叨:“女孩子不学针线,反倒去学堂跟一群男的坐一起,像什么话!”几次三番,王耀贤也就作罢了!毕竟村子里还没有女孩读书这个先例。她后来回忆,这辈子跟学堂只有十一天的缘分。
秀珍十分懊恼,却也无计可施,只好跟着大娘学做针线、琢磨烧饭做菜的窍门。十二岁时,秀珍便可给父亲和哥哥量体裁衣,烧得一手好菜,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俨然家里的小女主人。
虽然没有母亲教导,可是秀珍也懂规矩讲排场,言行举止大方得体,三寸金莲从不敢私自迈出大门。
这年过年,秀珍将家里的黑色砖地擦得油光锃亮、换了新窗花、在烛台上插好红烛、将金色香炉恭恭敬敬捧至祖宗牌位前、包了饺子、做了十二道菜,哥哥们将大红的灯笼挂起,忙碌又热闹。秀珍以为日子会如此年复一年地过着,从未料想这竟是最后一个繁华热闹的年。
恍然一生正月十五刚过,村里便进驻了日本兵,直奔秀珍家里来,家里的长工们也被遣散了。王耀贤终日战战兢兢,深怕做错一步,惹怒了对方,可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一劫。秋日天干物燥,熊熊烈火在水裕村中央肆意翻腾摇曳,黑烟滚滚。秀珍惊恐、难过……除了眼睁睁地看着不知所措。家里的钱财也被抢掠一空,只剩下断壁残垣和灰烬。
日本兵走后,颓丧的王耀贤依着记忆在废弃的院子里丈量,挖出了一个瓷坛,里面是他之前藏起的钱财。紧跟着,他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变卖家里的土地。
虽然一家人可以勉强度日,但秀珍心里明镜似的,没了土地从前的繁花似锦将一去不复返。
十七岁的秀珍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格外灵秀。秀珍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哥哥们却记得,经媒人介绍为她物色了距水裕村三十里的一户人家。父亲和哥哥们吃了定亲酒便把秀珍嫁给了大她八岁的素未谋面的赵秉毅。
赵秉毅家境贫困,在六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大,雪上加霜的是他又体弱有病,干不得苦力活。秀珍得知这些情况,已经是嫁过来三天以后了。面对着土墙围起的院落和粗茶淡饭,一股无望的感觉在心底翻腾,强烈冲击着喉咙,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地滚滚落下。她不知该恨世道不公,还是该恨哥哥们的草率决定,还是该恨自己命运不济?她想逃离,却没有勇气。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在徘徊、怨恨和回忆中,直到孩子的到来。
孩子的到来给了秀珍希望,十五年时间里她生下了两个男孩两个女孩。逃离的念头早已淡忘,取而代之的是操持家务、照顾孩子们、白天去大队劳作挣公分,有时晚上还要蹲在猪圈里等待猪崽的降生,风里来雨里去,摸爬滚打地练就了一身韧劲儿!
在家里,赵秉毅脾气不好,气不顺就怼秀珍几句,秀珍从不与其一般见识。实在生气,就不由自主地打嗝,没完没了。
在外,秀珍也与人为善,尽量避免与人冲突。一次一起干活的坐在玉米地歇脚聊天,兴致勃勃地聊到儿子娶亲,秀珍也满是憧憬地说:等我儿子娶媳妇,请你们吃席!一旁的刘老汉斜睨着眼冷笑道:就你一个女人想给俩儿子娶媳妇?难呐!这一句像戳进了秀珍心里的一根针,又痛又羞,半晌没说出话来,回到家一边不停地打嗝一边对丈夫说:我就不信我们能一直这样穷,儿子打光棍不成?
在孩子们眼里秀珍瘦小的身子如铁打的一般,坚毅的性格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靠山。可是,三十九岁那年秀珍突然病倒了,大夫们断言:只能是数着日子过了。秀珍有太多的不舍,每次小儿子背着书包离开时,秀珍都要挣扎着起来望着孩子的背影怅然若失:难道不能看着孩子长大吗?心里一阵绞痛,泪眼模糊了孩子渐远的身影……
一样挣扎着不放弃的,还有一个人,他就是秀珍的大儿子。在其他大夫都宣告无能为力时,正在学医的他仍然给秀珍抓药、熬药、秀珍也从不肯漏掉一碗。药渣子足足有七大筐时,秀珍的身体奇迹般地有所好转,在鬼门关走了一圈的秀珍又可以下地干活,重新抗起家里的胆子。
展眼,秀珍为大儿子商定一门亲事。只是女方家索要彩礼不菲,赵秉毅想打退堂鼓,秀珍却不愿儿子错失良缘,一惯逆来顺受的她这次却态度强硬、极力争辩:就算欠下债,我来还!为了凑够彩礼钱,她拿出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并四处奔走向亲戚们借钱。
大儿子结婚后第一天秀珍来到队里干活,对友们夸赞了一番秀珍的儿媳妇,并说:下次小儿子结婚我们还去吃酒席啊!秀珍望向刘老汉:下次该轮到吃老刘儿子的喜酒了吧?听了这话老刘老汉尴尬一笑,老刘老汉的儿子已经年逾三十,还未娶亲。直到秀珍的小儿子结婚,老刘老汉的儿子还是光棍儿。
恍然一生家里四下菜香味弥漫,锅盖也遮不住热气腾腾。“奶奶,奶奶,我要吃鸡腿!”秀珍乐呵呵地答应着,“姥姥,姥姥,鱼头是我的!”秀珍眯着眼寻声看过去,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加起来有十三个,孩子们叽叽喳喳地争着,都对秀珍的厨艺垂涎三尺。大人们忙做一团,小儿子捧上了带有寿桃的蛋糕,插上了八只颜色各异的蜡烛并点燃。一大家人团团围在一起,打着节拍、异口同声地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秀珍乐得合不拢嘴,所剩无几的牙齿表露无遗,沟壑纵横的脸笑得特别灿烂……
八十大寿一过,第二年立春,秀珍觉得身体异样,走路时脚下飘忽,可她强忍着没有告诉任何人。孩子们发现后送进医院检查,心脑血管堵塞。从医院回来,秀珍常常精神恍惚,时而身临其境般回到儿时那长大的院落、她手捧着书认真诵读、她拿着针线为自己缝补衣服……突然火光冲天,她看到了儿子们娶亲时亲朋满座、热热闹闹,在人群中见到了赵秉毅,那个先她十二年去世的老伴,他在指责她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她一笑置之不做争辩,转头去看正在作画的小孙女……
恍然一生人生不过白驹过隙,谁的人生不是有起有伏,有喜有悲、有甜有苦、有身不由己的无奈,也有经历风雨后的彩虹,平淡人生看似平凡如一杯清茶,实则每个人都能品出不同的味道,那是浸润进自己生命里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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