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见峰一步跨入屋内,惊道:“怎么会有个死人?”回头望向梦鱼,却见他面如死灰,摇摇晃晃入屋。张见峰见状,忙屏息运功,又伸出右掌,贴于梦鱼胸前天池穴上,以真气行入梦鱼经络之中。运行一轮大周天后,却觉毫无阻滞不适,而梦鱼体内也无半点异常,便收起功力,长舒一气道:“你这副样子极像中毒,我还以为是有人设陷阱放毒,害得我穷紧张一场!”
梦鱼却流下两行眼泪,缓缓屈膝跪地,朝着那腐尸连磕九头。张见峰蹙眉道:“怎地?你认得这死人?”望向那具腐尸,只见其肤糜肉烂、蛆爬虫噬,面部五官也已毁损,如何也瞧不出生前样貌了。便又问梦鱼道:“臭嘴巴,究竟怎么回事?”
梦鱼磕完头,反身坐在地上,声音嘶哑道:“这便是卢伯了。”
张见峰先前也隐隐察觉此尸便是卢伯,但想到这卢伯既然能孤身一人在倭寇肆虐的海边过活,必当有些本事,况且从章献忠复述卢伯的话中,可知此翁思路明晰,谈吐大方,绝不像是个寻常船夫,难说便真的是位隐世高人。这般人物,又怎会无端端地死在家中,且无人收葬,任由腐烂?张见峰思索不通,便再问道:“你果真确定他是卢伯?你又是怎么认出他的?”
梦鱼低埋着头,道:“这衣衫并未腐烂,我记得清楚,便是当日卢伯送我去双屿港时所穿着的。”张见峰道:“单凭一件衣衫,又怎能确定是卢伯?我看这衣着,不过是寻常渔装,大多船夫渔夫这身行头。”梦鱼道:“便是身形,也和卢伯一般大小。”张见峰道:“身形一样之人,比比皆是。”
梦鱼抬起头来,惨然道:“我俩这一路过来,方圆几里内,可还曾见过别人?这人不是卢伯,又还能是谁?他若不是卢伯,又怎会在卢伯家中?而卢伯又去了哪儿?”
这一串问题提得张见峰哑口无言,只得叹道:“照这么看来,也只能是卢伯了。原来卢伯并非什么世外高人,只是个寻常百姓,被倭寇杀死在了家中。”
梦鱼缓缓摇头,又是泪流满面,咬着牙道:“不是倭寇杀的,是她杀的。”
张见峰大惊,自是明白梦鱼所说的“她”,是指何人。震惊稍复后,忙搭手至梦鱼肩膀肩髎穴上,灌以真气顺其经脉,以防他因伤心而致走火入魔。梦鱼稍稍耸肩,道:“别再为我浪费功力,我……”话未说完,想到张见峰义重,而心上人情绝,两者之别犹如天渊,心中既是悲哀至极,又是欣慰万分,两种感情彼此冲突,便再也按捺不住,埋头痛哭。
梦鱼直哭了一盏茶时,方才慢慢止歇。张见峰叹道:“这附近到处是倭寇和红毛鬼子游荡,个个杀人不眨眼,将卢伯杀了也属平常。你又怎会推断出是她杀的?”
梦鱼仍旧埋着头,道:“我随霜竹姐办过不少凶杀案件,一眼便能瞧出尸体上的蛛丝马迹。卢伯身上衣衫完整,只左胸之处,破了一个极细的小洞,当是被细剑刺心而亡。倭寇都用太刀,且喜砍人头颅,即便不砍头颅,也应是衣衫上留有一道裂口,而不是一个细洞。至于红毛鬼子,多用火器,且红毛鬼子爱劫商人,杀个家徒四壁的老翁,对他们毫无好处,他们是不会干的。这个细洞,只能是她的离水剑所刺。”
张见峰回想当日在儒山大侠寿宴上,那红裙舞姬确实使用的是一把软细之剑。当下叹了一声,又道:“使用细剑之人多了,未必是她。”
梦鱼摇一摇头,半晌不语。张见峰刚要再行劝慰,却见梦鱼缓缓抬手,指着尸体旁的一块地面。顺着指向看去,只见那尸体手掌旁的地上,写有一个红色小字。那字不是别的字,正是一个“水”字。梦鱼凄然笑道:“再无比此字更好的证物了。”
张见峰其实早就信了梦鱼推断,只是出于安慰,才提出种种质疑。此时证据确凿,再无辩处,只得说道:“她既嘱托卢伯来传信救你,而后又将卢伯杀死,那多半是要杀人灭口,不让卢伯泄露了她设法救你的秘密。”
梦鱼猛地抬头,恨道:“过河拆桥,卸磨杀驴!如此蛇蝎心肠的女人,我又怎能再将她放于心上?”又垂下头,哀道:“卢伯死前,指蘸心口流出之血,写下仇人名字,盼着他所救之人能够看见,为他报仇雪恨。”
张见峰叹道:“不管怎样,救你的主意,终归是她想出的。”
梦鱼痴痴笑道:“那我还当感激她了?若非她将我骗去东瀛,我又何须人救?又怎会死去那许多丐帮与海龙会的兄弟?何况,救我的主意便真的是她想出的么?”
张见峰道:“这话怎解?”
梦鱼再落泪水,怆然笑道:“她本有机会与我遁世,叫别人再也找不见我俩。可她一心忠于她的义父,终归还是将我骗去东瀛。她千辛万苦完成任务,又怎会再去破坏成果?所谓她让卢伯通风报信救我,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是我希望她能在乎我,才会推出那样的结论!事实是,卢伯传讯丐帮救我,全是卢伯自己的主意!她见卢伯透露风声,才会杀了卢伯!她杀人灭口,不是为了救我,是要置我于死地!”
张见峰惊道:“怎会这样?此话依据呢?”
梦鱼回想那日卢伯划舟送他去双屿港的情景,凄惨笑道:“卢伯是个好人,一早便提醒我了,他在舟上改的那句诗,‘不识大海真面目,只缘身在浪涛中’,便是要我看清水迷离的真面目,要我及时脱身,不要被浪涛卷没。我却以为这美丽之水是我希冀之水,猛饮不停,到头来,才发觉是苦苦的海水。到了双屿港后,卢伯再次提醒我,‘还要载客回去’,这所载之客当然不会是我,只会是她,我却傻傻跟着她,将自己出卖……”说到此,涕泪滂沱,难以自抑。稍稍缓和后,又苦笑道:“臭屁股,你还记得你我初识时,你说带我去吃鸡,走了半晌,未见到鸡,我便对你道:‘是否压根没鸡吃,是你要将我卖了呀?我还傻傻跟着跑,不用你出半分力!’哈哈,真是一语成谶!”
张见峰叹道:“那女人不带你吃鸡,老叫花带你去吃鸡。”
梦鱼将泪一抹,干笑一声,道:“好!我们去偷鸡吃!”说罢,又反身跪地,向卢伯尸体叩了九头,道:“卢伯,你冒着性命危险解救孟鱼,孟鱼也定当舍却性命为你报仇!”随后爬起,却未站立,而是背对卢伯尸体蹲着,双手伸向身后,攥住卢伯两条胳膊。接着猛一声大吼,忍住双腕剧痛,运出劲道,将卢伯拉扯到背上。尸体手臂上的两块烂肉被抓扯脱落,白骨暴露,蛆虫逃窜,有几条蠕爬至梦鱼脖颈和前胸。梦鱼浑不在意。
张见峰见之不忍,忙道:“你可是要去埋葬卢伯?这般背起腐尸,脏臭且不说,万一染上疫病,就麻烦极了。不如我去找个麻袋,先将卢伯收敛,再拖去下葬。”
梦鱼瘸着条腿,背负尸具,慢慢挪向屋外,凄然笑道:“卢伯为我连命都丢了,我却还怕什么脏臭疫病?”张见峰摇首叹息。
去到屋外,找了块松软土地,梦鱼将卢伯放下,欲挖坟坑。张见峰道:“我来吧,我用掌风击打,几下便能打个深坑出来。”梦鱼摇头道:“卢伯为我而死,应当由我亲手埋他。”说着,便用双手刨土挖坑。张见峰无奈,只得旁观。
梦鱼挖了半个多时辰,终于挖出一个坟来,在这寒冬腊月里,也已汗流浃背。张见峰道:“歇息下吧,你这腕骨刚愈,不要费力过度,又再断裂。”梦鱼微一点头,坐于坑旁,双手颤个不停。又等半个时辰左右,双手才不发抖,便将卢伯搬至坑里,再是埋土立碑。又咬破手指,以血书碑,道:“救命恩人卢伯之墓,孟鱼敬立。”
如此忙完,天也黑了。张见峰道:“你去海里洗洗手脸,我去别处捉只鸡来。”梦鱼点头作应,张见峰便飞身而去。
梦鱼摇摇走去海边,心中只是想道:“水迷离,你好狠!水迷离,你好狠!”到海边时,忽觉天旋地转,双腿不支,倒在滩上。海水一波一波涌来,冲刷他的身子,冰冻他的心灵。迷糊之中,只觉海水渐渐将他淹没。心下却是阵阵轻松:“我死了,便不用再杀她了。我死了,便不用再伤心了……”渐渐失去知觉。
幽冥中,但见一个红影在旋绕他飘舞。他悲愤已极,手上凭空现出一把剑来,便往红影刺去。这一刺,那红影便摔落在地。跑上前察看,却见是小翠。他慌张不已,怎会将小翠刺死了?那红影又飘飞而出,他痛恨道:“我要为小翠报仇!”便又举剑刺去。一刺之下,红影又坠落下来,却是卢伯。他哈哈一笑道:“卢伯本来就死了,再死一回也无妨!你快出来,让我再杀,这回决计不会出错!”不出所料,那红影再度飘现。他持剑又往上刺。这回那红影化作了张见峰,掉落在地。他大惊之下,长剑脱手,喊着:“臭屁股!臭屁股!”冲去要救张见峰。张见峰却化作一股青烟飘起。那股青烟在半空中又凝为红影,向他飘至。他大喊大叫:“你连臭屁股也害死了!我孟鱼绝不饶你!我孟鱼绝不饶你!”手中应声又现一剑。那红影忽地不再飘飞,悬停在他眼前。他毫不犹疑一剑刺去。那红影又再坠地。他往下一看,瞧得真切,确是水迷离无疑。霎时间,只觉天崩地裂,肝肠寸断。他跪倒在地,抱住水迷离的尸身哭喊:“水儿!水儿!我终究把你杀了!水儿!水儿!你死了,我也再不能活了!”
这一哭喊,便醒转过来,只见红光一片耀眼,又觉浑身暖洋洋的。耳中传来张见峰的嘿嘿笑声:“你梦见老叫花什么了?臭屁股、臭屁股地穷喊!”
梦鱼揉揉眼睛,终能看清,原来身处一间石屋中,正是卢伯旧居。身旁生着一堆火,火上烤着两只鸡。他坐起身来,叹道:“原来你没被害死。”张见峰哈哈一笑,道:“老叫花这身功夫,天下还没谁能害得死我!便是你小姨要害老叫花,也就至多胜个半招,是决计杀不了我的。老叫花若打不过人,还不会逃么?嘿嘿!”
梦鱼挪至火堆旁,拿起火上烤鸡,一面撕肉,一面笑道:“小姨她孤高得很,不会跟个叫花子一般见识,也更谈不上加害了。”张见峰一愣,笑道:“他娘的,你跟谁认得久?跟谁混得多?跟谁交情深呢?鸡屁股别撕,留给我!”
梦鱼在海上来回漂了三个月,尽是吃些腌制的肉干,或是倭寇给的生鱼片,眼下一只新鲜烤鸡就在嘴边,早已馋得涎水直流,听张见峰那么一说,索性不再撕肉,直接咬了上去,却正好咬在鸡屁股上。三口两口一嚼,吞咽下去,笑道:“都十五年了,这屁股还是臭的!”张见峰忙也抢去另一只鸡,笑道:“是你嘴臭!”两人便即哈哈大笑。片刻间,各将一只鸡吃入腹中。
梦鱼用袖管抹抹嘴上油腻,道:“臭屁股,你又救了我一命。”张见峰剔着牙,道:“老天安排你不死,叫老叫花及时赶到,将你从潮水里拖了出来,你该谢的是老天。”梦鱼叹道:“我倒宁愿死了。”张见峰点头道:“确实。你做着梦都哇哇乱喊,又要杀那水姑娘,又舍不得杀她,活着确实难办。”
梦鱼道:“那你说我该当如何?真是再去海里自溺?”张见峰道:“不再见她最好。”梦鱼道:“那小翠、卢伯等人的仇就不报了?让他们白白冤死?”张见峰道:“你好好活下去,他们便不是白死了。再者,你真能报得了仇?假如水迷离无心害你,反倒对你有情,傻愣着叫你杀,你却下得了手杀她?假如水迷离对你无情,也确实想害你,你现下手足残废,武功也没怎么练过,光有些内力而已,见她之时,不是反被她杀?”
梦鱼长叹一声。张见峰又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其说你想杀她,不如说你是想见她,好和她重温旧梦、再续前缘。嘿嘿!”梦鱼怒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孟鱼说要杀水迷离,便坚决是要杀她的!”张见峰笑道:“好!好!你杀!你杀!既然你真心要她死,那哪天老叫花撞见她了,直接一掌击毙,也好给你省些心事力气。嘿嘿!”梦鱼惊道:“不要杀……唉!”张见峰仰躺在地,双手作枕,两腿相翘,打个哈欠道:“酒足饭饱,睡觉!睡觉!明天一早还有事要办呢!”
不多时,张见峰便打起了呼噜。梦鱼也侧卧于地,反复思量该如何面对水迷离,是杀是饶?是爱是恨?忽地想道:“小翠、卢伯等人之仇一定要报!我杀了她后,既不能再活,自杀便是。爱也好,恨也好,都由黄泉去洗清!”想通此节,便不再煎熬,也昏昏睡去。
翌日清晨,二人先后醒来。去海边漱洗一番后,张见峰道:“老叫花要去宁波城海龙会总堂一趟,和刑兄弟商议公审凤凰夜卿之事。这边是个无人村,想那倭寇也不会来犯,你便在此等我,肚子饿了便忍忍。我快去快回,回来再带两只鸡。”
梦鱼摇头道:“我跟你去。要不是凤凰夜卿派她来捉我,也不会害死这许多人。与他有关之事,我要全部参与。”张见峰道:“如此也好。只是不知你进城后,会不会叫人认出来,万一再起风波也麻烦。”梦鱼道:“那你将海龙会总堂地址给我,你我二人分头过去。我现在一个瘸脚化子的模样,不会引人注意,单独行动反倒安全。”
张见峰上下打量梦鱼一番,见他蓬头垢面,又身着丐服,还瘸了一条腿,确实与过去的清秀书生模样大相径庭,不熟之人很难认出,便道:“这样也行。不过就怕你遇上什么热闹事,要去瞧上一瞧,便又卷入是非中。嘿嘿!”
梦鱼叹道:“此一时,彼一时,梦鱼再非昔日梦鱼,不会再给自己找麻烦了。”张见峰道:“早该如此。”便将海龙会总堂地址说与梦鱼。梦鱼记性好,一遍就已记住,再又复述一遍,确然无误后,张见峰便使轻功先去了。
梦鱼在卢伯坟前,又默默磕了九个头,起身准备动身时,却见张见峰又飞奔回来。张见峰咧嘴一笑道:“老叫花真是老得糊涂了!你又不会轻功,从此地走去宁波城,如何也要走一两天的。你身无分文,食宿怎么解决?”说着,便上上下下摸着破烂衣衫。半晌,摸出几十文钱,笑道:“老叫花也穷得很,就这么些钱。你委屈下,饿了就买馒头充饥,困了就睡客栈柴房。到了明日,差不多也能进城了。”
梦鱼道:“臭屁股,有件事我昨晚想好了,也是糊涂,忘了与你说。”张见峰道:“什么事?”梦鱼正色道:“我要加入丐帮,做一个化子。”张见峰一呆,道:“你不是在说笑?”梦鱼道:“不是说笑。从此世间再无百晓生子非梦鱼,只有化子孟鱼。”张见峰道:“你这不是和老叫花作对么?老叫花的心愿是天下无丐,你这做法却是增添一丐。”梦鱼道:“丐帮几十万众,多我一个不多。”
张见峰道:“此事稍后再议。若你真要加入丐帮,也要寻个‘文武先生’作引荐,这事帮主不可代劳。入帮时,还须开‘拜师会’,磕头上香拜师父,这些自不必说,另要在师父监督之下,饿上两日两夜,以示自己果真是穷途末路才做乞丐,不过可以饮些生水。随后师父会给你一个‘讨米袋’,让你驮于肩上,别人一见,便知你是丐帮中人。这‘讨米袋’倒也非一定要讨米用,装什么破烂物事都成。不过切不可遗失,因‘讨米袋’是帮中地位的象征,最少身负一袋,最多可有九袋,七袋以上可为舵主,八袋以上便为长老。凡立功者,可添一袋于肩。若是遗失,则要受帮规处罚,再而逐出丐帮。”
梦鱼叹道:“我本来以为你是帮主,我与你随便一说,便能加入丐帮。听你这么说来,规矩极多,而我梦鱼最怕规矩,还是不入贵帮了。”又笑着拱手道:“告辞!告辞!”
张见峰也笑道:“不入我帮才好,否则你见我就得喊帮主,再不能喊臭屁股了。要不然丐帮几十万众,人人效仿,全都喊我臭屁股,我这屁股不臭,都要被喊臭了,嘿嘿!”说罢,将几十文钱塞于梦鱼手中,又飞奔而去。
梦鱼随后而行,却未往宁波城去,反去到海边,掬了一掌海水吃,轻轻说道:“小翠,梦鱼大哥去了。”长叹一息,回身而走。
其时正值腊月中旬,将近过年,梦鱼出了海边渔村,走上官道后,便见道旁三三两两的农家,门窗上都贴了春联窗花,檐下挂着年糕腊肉等年货。好在他年少离家,四处漂泊,于过年时合家融融的团圆气氛也无多少感触,径自往宁波城走去。走了半日,倒也不觉疲惫,只稍有些口渴,便在一座茶铺花了一文钱喝了一碗茶,之后继续上路。他如今内力充沛,走起路来两脚生风,虽是瘸了一腿,比常人倒还快了不少。
于黄昏时,见一客栈立于道旁,便入其内,向店小二打听了去到宁波城还有多远路程。那小二见梦鱼是个叫花子,很不耐烦道:“还有二十里,不就餐住店就快走。臭烘烘脏兮兮的,倒了其他客人胃口。”梦鱼忙行礼道歉,又在心下盘算:“二十里还要走一个时辰左右。冬令时节,暮鼓早敲半个时辰,戌初时便要关城门的。眼下大约是酉初时,离关城门整好一个时辰。我若继续上路,未必赶得上进城,不如便在此店住下吧。”便又作揖道:“请问小二哥,柴房住一晚要多少钱?”
那小二道:“三十文。”梦鱼掏掏袖兜,还剩三十三文钱,便笑道:“整好够的。再请问小二哥,店里可有馒头等食物?”那小二道:“有。一个馒头三文。”梦鱼付了钱,道:“那就烦请小二带我去柴房入住,再拿一个馒头吧。”那小二没好气地去厨房拿了个馒头回来,又领梦鱼去了柴房。
柴房中除堆了柴火外,另还住了两人,却是一对母子,母亲二十几岁年纪,孩子十岁左右,全都衣衫破旧,面貌脏污。梦鱼向那对母子作了一揖,道:“小生——小丐今晚与二位同住,多有打扰,还望海涵。”
那母亲僵硬一笑,微微点头示好。那孩子往母亲怀里钻了一钻,偷眼看着梦鱼,显得害怕。梦鱼暗叹一声,知这对母子必是流离失所之人,对陌生人警惕得很,便也不再攀谈,径往柴房一角而去,坐于干草铺上。刚坐下,就听得肚子咕噜噜一声大响,原来这一日走了几十里地,却还未进食,便从怀里掏出馒头欲吃。对面那孩子听见梦鱼肚子吵闹,无声笑了起来。不料这一笑完,他自己肚子也发出一声大响。梦鱼攥着馒头,刚要咬下一口,听那孩子肚子叫了,又见他直直盯着自己手中馒头,便笑道:“小弟弟,你肚子饿了吧?这个馒头给你吃。”说着,将馒头递去。
那母亲有些难为情,细声道:“大兄弟,你自己肚子也饿了。”梦鱼笑道:“无妨,明日我进城后,便能在朋友那儿吃饭,挨上一夜不成问题。”那母亲便畏畏缩缩伸出手来。梦鱼见状,往前挪了几挪,将馒头塞入那母亲手中。那母亲忙道:“多谢大兄弟了。我孩子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梦鱼微笑道:“那快吃吧。”心下想道:“这孩子都一日未吃,这母亲至少也要两日未吃了。”
那孩子从母亲手里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起来。不一会,便吃得噎住了,双眸直往上翻,露出大片眼白。那母亲大惊,忙拍打孩子脊背,要使孩子将噎住之物喷吐出来。那孩子却不喷吐,身子一颤一颤痉挛起来。梦鱼见状,暗骂自己:“又是救人变成害人!你害死一船女子还不够么?”也是焦急无奈。忽地想起自己身有内力,何不以内力救人一试?便爬到那对母子旁,对那母亲道:“我来试试!”
那母亲早泪流满面、六神无主,心道孩子此番在劫难逃。见梦鱼说要一试,便死马当活马医,将孩子交给梦鱼。梦鱼运气于指,使出“洗镜无情指”中的一招“万无一失”,点在那孩子颈侧“天窗穴”上。那孩子要穴经真气一激,咽喉猛地收缩,便将那块噎他的馒头吐了出来,又咳嗽几下,便无大碍。梦鱼心道:“武功未必杀人,也能用来救人,改日见了无命,要与他提及此事。”
那母亲见孩子得救,大喜过望,向梦鱼跪着磕头道:“大兄弟活菩萨,救了小儿一命!”梦鱼心下一酸,想起当日在倭寇船上,阿莲也是这般称他大侠,求他相救,结果一尸两命。当下便也跪倒,向那母亲叩回头去,道:“大嫂万莫行此大礼!小丐愧不敢当!”那母亲见梦鱼如此,便也不再磕头,回身坐起,将孩子抱入怀中,又谢几句。
那孩子虽被噎了一回,仍是要把剩下的馒头吃完。那母亲无法,只能让孩子慢些吃,别再噎住。梦鱼道:“我去问灶房要些水吧。”便出了柴房,去到灶房。却见灶房无人,径自提壶拿碗倒了一碗水,要出门时,瞥见灶台上蒸笼里满满堆着几十个馒头,当下想也不想,往怀里顺走几个。回去路上,暗道:“圣人云也解不了饥渴,救不了百姓,从此后小丐再不提什么圣人云了。”
回入柴房,那孩子已将馒头吃完。梦鱼将水碗递给他,道:“水也慢些喝,别呛着。”那孩子没见过世面,不懂言谢,只会以微笑回应。梦鱼又将怀中馒头悉数掏出,给那母亲道:“大嫂也吃两个吧。”那孩子吃了一个馒头显然不够,见到又有好些个送来,忙拿去一个吃起来。那母亲道:“大兄弟你这馒头哪儿来的?”梦鱼笑道:“在灶房买的。”那母亲道:“你自己不吃么?”梦鱼笑道:“来时吃过两个了。你们全拿去吃吧。”心下想道:“这顿之后,却不知你们何时还能吃那么饱了。”悲悯心起,暗叹一声,不再言语,回到角落柴草铺上坐下。那母亲只吃一个馒头,将其余馒头收入包袱。
又过一时三刻,那对母子躺倒在柴草上,发出细细鼾声,都已入睡。梦鱼见此,颇感欣慰,也躺下欲睡,却饥肠辘辘,难以成眠。不知过了多久,好容易进入朦胧状,却听得客栈大堂里传来吵闹声,当即清醒过来。仔细聆听,却听一男子道:“莫要多管闲事,小心大爷一把火将这店烧了!”这声音听上去三十来岁,嗓音不粗不细,却是中气十足,料想发声之人武功不弱。
又听到那店小二道:“是是,大爷,小的不管,小的不管。”随后听到“啪”的一声硬物与桌面相击之声。先前那男子道:“这锭银子,够你们小店赚一两个月的!不管闲事,有钱赚;多管闲事,没命活!”那小二忙道:“是!是!小的什么都没看见。掌柜的也什么都没看见!”便听得一苍老声音道:“正是!正是!小店只赚钱,不管客人事。”想来是客栈掌柜。
梦鱼正疑惑发生了何事,却又有一个纤细声音响起:“你这坏蛋,有本事解了我穴道,再来打过!趁我还没吃饭,肚子空空,赢了一招半式,算什么英雄好汉?”
梦鱼闻此声音,但觉在何时听过,却又想不起来。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你轻功好得很,解了你穴,你兔儿一般跑了。哥哥寻不见你,不要愁煞?”
那纤细声音道:“我答应你不跑就是!你让我点几个小菜吃饱了,再来对打!我若再输了,不用你点穴,也乖乖听你话!”
那男子笑道:“一会儿哥哥便来与你好好‘打打’,等‘打’得累了,再点小菜叫你吃个饱。等吃饱了,才有力气再来‘打’过。哈哈哈!”
那纤细声音道:“你这坏蛋摸我哪里?你……你……你要死啦!坏蛋!坏蛋!有种就报上名来,等我自行冲开穴道,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那男子笑道:“本大爷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自号‘花开须折’的谢九日便是!”
梦鱼听见“谢九日”三字,心下大惊,暗道:“原来竟是人称天下第一淫贼的谢九日!看来他又在掳劫良家女子欲行非礼!不行,我得去救人!只是……只是这谢九日武功甚高,各大正派都拿他无法,我又该如何应对?”
那纤细声音却道:“没听过!没听过!什么谢九日谢狗日的,快放我下来!你这般将我扛在肩上算什么?我又不是麻袋!你!你!你又摸我屁股!你再我摸我屁股,我就对着你脑袋放屁了!”
那谢九日吸了吸鼻子,哈哈大笑道:“快放!快放!大爷我最爱闻美人的香屁了!”
那纤细声音又吵几句,只是声音渐远,想是上楼去了头等客房。梦鱼当下翻身而起,见那对母子也被吵醒,便道:“没事,你们接着睡,醉汉闹事罢了。呆在房里,别出去就好,醉汉不清醒,见人便打。我去看看闹得如何。”说罢,跑出柴房去了。
来到大堂,正要往楼上跑去,那小二却唤道:“哎!哎!”梦鱼心道:“这小二见我乞丐模样,要拦我上楼。哼!此店狗眼看人低,还为虎作伥,也非什么善类,我且吓吓他们!”看了看堂中无其他顾客,便一面运使阳清神功,一面走到那小二和掌柜身前。
那小二和掌柜见梦鱼身上猛地萦出一圈青光,只道是个妖怪,全吓得躲去柜台后面。梦鱼肚里暗暗好笑,又是灵机一动,沉声对那二人道:“吾本乃黑风山上熊罴怪,后经观音大士点化,成为普陀珞迦山守山大神。现下过年将至,吾受邀前往天庭参加除夕仙宴,路经贵地,本想化身乞丐,不扰凡民,却见有邪魔作祟,挟掳少女,欲修那‘采阴补阳’之邪术。吾问尔等,可有此事?”
其时《西游记》一书在民间流传甚广,茶馆酒楼中的说书先生十有八九正是说的此书,因此那小二虽不识字,未读过书,对《西游记》中的熊罴怪却是耳熟能详,知那妖怪法力高深,齐天大圣也奈何不得;加之此地为宁波府,普陀山便在左近,百姓多信奉观音菩萨,所以那小二对梦鱼所言便毫无怀疑,忙回道:“是!是!就在刚才,那邪魔肩扛一位——咦?好像不是少女啊——反正那邪魔扛着一人,上楼去了,瞧他架势,正是要练那‘采阴补阳’之术呢!”
梦鱼心下也奇道:“不是少女?难道我弄错了?决计不会,谢九日恶名昭彰,江湖上谁人不知?他自称一日要御九女,方能安心入睡,这些年来被他糟蹋过的少女,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又怎会记错?定是这小二看错了,将少女看成了男子!”便又沉声道:“本大神这就要去降妖伏魔,尔等谨遵我命行事,切不可违,否则观音大士降罪下来,谅尔等也承受不起!”说罢,运气于腿,也不见抬足踩踏,脚下青石板却碎裂了一大块。那小二和掌柜的见了这等“神迹”,自是唯唯应诺,万不敢不从。
梦鱼便对那二人悄声嘱咐几句,随后大声喊道:“谢九日,你这个不肖子孙,爸爸谢十八日打你屁股来啦!”说罢,赶紧溜回柴房。又躲在房门口,运起阳清神功,使耳目聪敏,倾听房外动静。
只听得楼上那谢九日哇哇怪叫,怒道:“哪个狗贼不要命了,敢冒充我爸爸?何况我爸爸也不叫谢十八日,我爸爸叫谢三日,我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又听得楼上传来那声音纤细之人咯咯笑道:“不行……不行……笑死人了,穴道冲不开了!谢狗日,你爸爸见你不乖,要来打你屁股,你还不快逃?”
谢九日喝道:“老子叫谢九日,不叫谢狗日!”
又听得那纤细声音“哇”的一叫,委屈道:“你扭我脸干吗?好疼的!”
随后楼梯上“噔噔”之声大作,正是谢九日下了楼来,问那小二道:“刚才是谁在此大呼小喝?”那小二道:“禀报大爷,是个虬髯汉子呼喝的!他说他是你爸爸,要打你板子,还说……还说……”谢九日沉脸道:“还说什么?”那小二道:“还说他厌腻了你妈妈,要将你妈妈卖去青楼,换点钱来,再讨个年轻老婆回家。”谢九日大怒,举掌劈了那小二一个巴掌。那小二脸上登时红肿,吓得逃去了马厩。
梦鱼暗自偷乐,又听门外动静。只听谢九日喝道:“那狗贼人去了哪里?”那掌柜道:“往店外跑去了。我见是往西走的,应该是奔城里去了。”谢九日暴喝一声,蹿出客栈,径往西边奔去。他轻身功夫也确实了得,片刻之间,就不见了人影。
梦鱼趁机跑出柴房,往楼上而去。听那纤细声音仍在喊道:“喂!喂!谢狗日!你先解了我穴道,再去找你狗爸爸呀!”梦鱼一面忍笑,一面循声找见了那间客房。
推门而入时,那纤细声音之人怒道:“坏蛋,你回来正好,快将我穴道解了!”
梦鱼道:“是!是——不是!我怎么成了坏蛋?小丐见那淫贼要非礼姑娘,特来解救。”说着,见一人困于床上,便走了过去。走近一看,却是一呆,愣道:“阮公子,怎么是你?”
那被谢九日掳来欲行非礼之人,正是四月之前,在儒山城中,在旁瞧着梦鱼与白马帮帮众周旋,大笑不止,之后又点了白马帮众人穴道,解救了梦鱼的冰雪阁阁主阮冰。
阮冰转着眼珠,上下打量梦鱼一遍,也奇道:“你是谁?怎么认得我?”
梦鱼却摇头道:“怎地谢九日转了性子,连俊俏公子也不放过?莫非他淫腻了女子,转而学那魏安釐王与汉哀帝,好上了龙阳之兴与断袖之癖?”
阮冰急道:“你还不快解了我穴道?等那坏蛋回来就糟了!那谢狗日的武功高得很,竟连我冰雪阁主也打不过他!”
梦鱼忙道:“是!是!”俯下身子,欲解其穴。伸出手去,又道:“请问阮公子,那谢九日点了你什么穴道?”
阮冰圆睁大眼,盯着梦鱼看,却不回话。梦鱼道:“阮公子不说是什么穴道被闭,却叫我怎么解穴?”
阮冰忽地“扑哧”一笑,道:“谁叫你那么臭的?我屏着呼息不闻,当然不能说话了!”
梦鱼哑然,直起身子,忙行礼道:“见谅,见谅,还请阮公子稍微忍忍。小丐虽臭,却也未必臭得过谢九日那势峰。若是眼下不解穴逃跑,再过一会儿,那谢九日复返,阮公子却无合适部位令其入势,到时恐不止鼻子遭殃。”
阮冰脸上一红,道:“下流!”
梦鱼心想:“下流什么?你我同为男子,谈谈这些又有何妨?臭屁股便最爱说些男欢女爱之事了,我也从未骂他下流啊!况且你身为男子,确实无处叫那谢九日入势,他急色起来,找地方乱入一通也不无可能,我又怎么说错了?”
阮冰抿抿嘴,才道:“那谢狗日封了我背上‘膏肓’、‘肩贞’二穴,又封了我胸前‘天池穴’和小腹‘中注穴’,将我手足胸腹的经络全闭了!这混蛋点了我穴道还不罢休,还……还……”
梦鱼呵呵笑道:“还在你身上乱摸一气?”阮冰羞道:“你和他一般下流!”
梦鱼“咦”了一声,笑道:“是他摸你,又非我摸你,怎地我也下流了?况且,便是你叫我摸你,我也无摸男人之雅兴。”阮冰怒道:“你废话好多!还不快动手解穴?”
梦鱼忙道:“确实!”又俯下身去,道声:“得罪了!”便要去解阮冰胸前天池穴。那穴位紧挨乳顶,较为难点,却是手厥阴心包经之起始穴位,若被封住,则双手僵麻。梦鱼想到为阮冰先解此穴后,他双手能动,便能自解小腹上的中注穴,自己便只用为他解开背后二穴即可。不料阮冰尖叫一声,道:“你要干吗?”
梦鱼呆道:“为你解穴呀。”阮冰急道:“有四个穴好解,你为何偏偏先挑……先挑……先挑这个穴来解?”
梦鱼道:“此穴离我最近,我自是去解它了。况且此穴位置独特,若点偏了,点在乳尖之上,却是又痒又麻,难受得很呢。小丐眼下内力充足,挑个最难解的先下手,之后内力稍有消减,再解易穴,也是理所应当!戚将军曾言:‘宁要先难后易,毋使先易后难。’戚将军乃抗倭英雄,说的话总不会错的。”说着,便运气于食指,朝阮冰胸前天池穴上点落。
只觉着手之处,丰如馒首,柔若棉絮,不禁微微一笑道:“想必阮公子出身富户,养得白白胖胖,连胸上也长满了肉,不过……”
话未说完,便听“啪”的一声,脸上火辣辣的。原来是阮冰身上天池穴一解,双手复能活动,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请梦鱼吃个耳光。梦鱼往后一跳,捂住脸道:“你打我干吗?”
阮冰却又“扑哧”一声,笑道:“原来是你!子非梦鱼!”
梦鱼作揖道:“所谓不打不相识,阮公子这一巴掌打来,确是打得识出了小丐。只是小丐已非子非梦鱼。阮公子称我孟鱼即可,孔孟之孟,浑水摸鱼之鱼。此为小丐本名。”说到此,想起当日与水迷离也是这般道姓诉名,心头便猛痛一下。
阮冰咯咯一笑,道:“这巴掌没将你打醒,却将我自己打醒了!原来你姓孟,又果然名鱼,当日我问你叫什么,你还小气不肯说呢,只说个别号给我听!这一巴掌也是你应得的,我告诉你名字,你却不告诉我名字!”
梦鱼赔礼笑道:“确是小丐有错在先,阮公子这一巴掌打得对极!”
阮冰咯咯又笑几声,道:“算你识相!我问你,你怎么会武功了?你怎么瘸腿了?你怎么这样邋遢了?数月之前,你还好好一副模样,秀气得很,文弱得很呢!”
梦鱼叹道:“一言难尽。此地实非说话场所,来日若有机会,再与阮公子细细道来吧。”
阮冰道:“也是!你快将我中柱穴和背上二穴也解了吧!我双手刚能动弹,还无法运气解穴,要不然,哼哼,刚才那一巴掌非打落你两颗槽牙不可!”
梦鱼苦笑道:“我来救阮公子,阮公子却恩将仇报,打得我这一耳光好痛!若是我将你四穴全解,你能运转真气了,再来打我,我牙齿岂非统统不保?”
阮冰笑道:“你才说我打得对极,转眼又不认帐了,说我恩将仇报。算啦,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快点解了我穴,我保证不打你就是!”
梦鱼苦笑道:“便是你还要打我耳光,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呀。”说着,走近一步,俯身要去点那中注穴。此穴位于脐下一寸之处,乃足少阴肾经居中穴位,此穴一封,双足难行。
梦鱼一根食指悬在半空,许久没有点下去。阮冰急道:“你快点呀,发什么呆?”
梦鱼摇头道:“此穴我第一次点,吃不准位置,得琢磨琢磨。”说着,一指点上了阮冰肚脐。阮冰咯咯笑道:“你在做什么?干吗戳我肚脐?好痒!你呵我痒做什么?哈哈!”说着,拿手去推梦鱼的手。
梦鱼拨开阮冰的手,凝眉道:“我呵你痒做什么?此处穴位密集,有‘气海’、‘神阙’等任脉大穴,万一我点偏了,没将你足少阴肾经解开,反封住了你任脉,你气血更要不畅,还有真气逆流攻心的凶险。不行,不行,我得解了你衣衫,好好看仔细了,方能下手。”说着同时,手指仍在阮冰肚脐周围摸索。
阮冰哈哈笑道:“你这坏蛋!和……哈哈……和那谢狗日……哈哈……一般坏的……哈哈!你……哈哈……你快住手……哈哈……别挠我痒了……哈哈!更……哈哈……更不许……哈哈……解我衣衫!”
梦鱼缓缓缩手,摇头道:“若要解此穴,非脱衣衫让我看看不可。阮公子,你怎地如此怕羞?又怎会那么怕痒?”
阮冰笑得累了,喘几口气,才道:“我怕羞不行么?怕痒不行么?此穴不解了!你先给我解背上穴道,三穴解开,我能运气,此穴一会儿便能冲开。”
梦鱼点头道:“如此也行。那请阮公子翻个身吧。”阮冰道:“我被点穴了怎么翻身?”梦鱼道:“你双手不是能动了?双手撑持床铺,当能翻身。”阮冰道:“不行的,肩贞穴还未解,肩胛动不了,只有肘部以下好动,撑不起身子。”
梦鱼笑道:“原来阮公子这只手是仅为打我耳光而动的。”阮冰也笑道:“正是!谁让你腰弯得那么深,头埋得离我身子那么近,是你自己将脸凑过来叫我打的,我不打都不好意思呢!”梦鱼笑道:“原来这记耳光是我自己讨来的。”阮冰笑道:“明白就好!你可不能再怪我了!”
梦鱼笑道:“不怪,不怪!”忽地收了笑,道:“那么只好得罪了。”阮冰一惊,以为梦鱼要欺负他,忙道:“你要做什么?”梦鱼一愣,道:“帮你翻身呀!”便伸手去抓阮冰两条臂膀,要将他身子翻转过来,却是手腕因折断过而吃不上力,才翻起一些,便松脱了手,使阮冰重又躺倒。
阮冰恼道:“你是不是故意在嘲笑我?”梦鱼惑道:“我嘲笑你什么?”阮冰嘟起嘴道:“笑我胖呀!假装翻不动我,接着便要嘲笑我胖了!”梦鱼道:“我哪有假装翻不动你?又怎会嘲笑你胖?”阮冰气道:“你刚还说我养得白白胖胖的!还说你没嘲笑我胖?”
梦鱼笑道:“适才是我失言,不过阮公子那一巴掌也打得太快,不等我说完后半句话。”阮冰道:“那后半句你本想说什么的?”梦鱼道:“我本想说:‘不过瞧着倒一点不胖。脸庞清瘦,四肢修长,腰腹也毫无赘肉。’我方才摩挲阮公子肚腹,又抓捏阮公子手臂,与我观察结果一致,确实半分不胖。”
阮冰道:“真的?我真不胖?那你为什么搬不动我?”梦鱼叹道:“不瞒阮公子,小丐这双手瞧着正常,其实却是个残废。早两个月时被人捏断,此后腕骨虽合,却使不出力了。”
阮冰眨了两下眼,道:“你好可怜……哼!谁那么坏,竟将你双手捏断!等脱困之后,我替你报仇去!”
梦鱼忙道:“小丐怎能让阮公子替我冒险报仇?况且那仇人远在东瀛,便是想报,也没那么好去,即便去了,也没那么好回。何况,我也未想过要报仇,若要报仇,当日便能叫臭屁股击毙他二人。”
阮冰大笑道:“臭屁股也能击毙别人?放臭屁熏死别人么?哈哈,也对!你不放屁也够熏人了,若是放屁,那还不得惊天动地!”
梦鱼也笑道:“臭屁股是个人,不是个屁股。不过说屁股也对,那人屁股很臭,我便叫他臭屁股了。”阮冰依旧笑道:“那人屁股很臭,你怎么晓得的?你倒是将鼻子凑去他屁股上闻过么?哈哈!”
梦鱼一怔,道:“也是。他屁股臭不臭我确实没闻过,不求证而胡说是小丐不对。”顿了顿,又惊道:“不好,得赶紧将你闭穴解了!那谢九日要是找不见他‘爸爸’,就得回来找你阮公子了!”阮冰道:“你都搬不动我身子,该怎么解背上二穴呢?”
话音方落,只见梦鱼往床上一倒,躺于阮冰身侧,道:“手腕使不上力,手臂使得上的。我将你抱起,为你解穴!”阮冰大惊,忙道:“你又胡来!”却是说得迟了,梦鱼已伸手抄到他背下,一运力,便将他整个儿抱于自己身上。
二人脸贴着脸,相距不过寸许。梦鱼只觉这阮公子吐气如兰,肌肤幽香,不由笑道:“你用的什么花露?这般香的!”阮冰却是满脸红得如同柿子,双眼紧紧合起。梦鱼失笑道:“你这般紧张做什么?我也是头一次抱男人,也没像你这样别扭!”说着,搂手在阮冰背上摸索起来。
阮冰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又挠我痒痒了!哈哈哈!”梦鱼忙道:“别说话!”阮冰笑道:“为什么……哈哈……为什么不能说话?哈哈!”梦鱼道:“你一说话,口水由上而下,都溅落在我嘴里啦!”阮冰仍是笑道:“我……哈哈……我口水很臭么……哈哈……你还嫌弃!哈哈!”梦鱼却不说话了,紧闭双唇,以防飞沫。
阮冰听梦鱼不出声了,睁开眼来,却见梦鱼严关嘴缝,心头忽地有气,一面用手死命拧梦鱼大腿,一面恼道:“我没嫌你臭……哈哈……你倒……哈哈……嫌我臭……哈哈……我偏要……哈哈……用口水吐你……哈哈……呸……哈哈!”
梦鱼大腿吃痛,又毫无防备,“哎哟”叫唤一声,身子本能地蜷起,上身便微微向上一挺,却巧亲上了阮冰嘴唇。二人心头各自一惊,忙四唇分离。梦鱼暗道:“糟糕!糟糕!竟大意亲上了男人嘴巴,此事若传于江湖,我梦鱼则颜面扫地!”
阮冰却“嘤”一声,不再说话,不再发笑,侧过头来,将脸颊贴于梦鱼脸上。梦鱼又是暗暗叫苦:“糟糕至极!糟糕至极!这阮公子竟也有断袖之癖,早知他与那谢九日同好,我又何必多管闲事?臭屁股说得对,就怕我独行又惹是非!糟糕透顶!糟糕透顶!若是现下那谢九日复返,叫他一箭双雕,我孟鱼岂非也童身不保?”
当下赶紧找到阮冰背上“膏肓”、“肩贞”二穴,将之解开。又一侧身,将阮冰推翻至床上。随后跳起,怒道:“你不是说不打我了,为何还扭我?”
阮冰双手完全能动了,捂嘴咯咯笑道:“我只说过不打你,可没说过不扭你!”
梦鱼也恼道:“既然你双手能动,便自解中注穴,赶紧逃命去吧。”
阮冰却幽幽道:“你刚才说你头一次抱男人,那么说你却是抱过女人了?”
梦鱼不答,反摇头道:“休再提起此事!丢人!丢人!”
阮冰又撅起嘴,道:“什么丢人?是说抱我丢人?还是说你抱别的女人丢人?”
梦鱼叹道:“都很丢人。”
阮冰道:“这么说来,你果真抱过别的女人?”
梦鱼才要回话道:“抱过又怎样?总好过抱个男人!”却话未出口,先听得客栈大堂里传来谢九日的声音:“你这老头也是个孙子,竟与那狗贼一道骗你大爷,叫你大爷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又听得那掌柜忙道:“哪有?哪有?大爷你消消气!小老儿是真的见那狗贼往西边逃窜去了!”
阮冰嘻嘻一笑,对梦鱼道:“听到没?狗贼!”
梦鱼忙做个噤声手势,悄声道:“你快解中注穴呀!”
阮冰也悄声笑道:“我偏不解,叫你着急!”
梦鱼连连作揖道:“大爷求求你了,现下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阮冰轻轻笑道:“狗贼!谁叫你不经允许,就抱了大爷我,还……还……”
却在此时,又听得楼下那谢九日道:“若是叫我的美人儿逃跑了,看我不将你们一个个全杀了,再放把火将这里烧了!”那掌柜吓得不敢出声,躲在柜台后,连连拜道:“观音菩萨保佑!熊罴大仙保佑!”
阮冰咯咯笑道:“你是熊罴大仙?嗯,狗熊救美也对!哈哈!”
梦鱼却听得楼梯上又“噔噔”响起,知是谢九日上楼来了,眼看解穴逃跑已经不及,便又灵机一动,凑到阮冰耳朵上,悄言几句。阮冰又咯咯笑道:“你……哈哈……你又……哈哈……吹我耳……哈哈……耳朵痒痒!哈哈!”
梦鱼急道:“我交代之事你可听清楚了?切记照我吩咐办事,且速速运气冲开中注穴!”
阮冰脸上一羞,装作含情脉脉道:“听清楚了,大爷。奴家会照做的。”随之哈哈大笑。
梦鱼暗暗摇头,心道:“当日白马帮汉子笑我是兔儿爷,却不知真正的兔儿爷便在一旁瞧热闹。这阮公子我救下他后,还是及早分道扬镳,免得别人也道我梦鱼是那下九流人。”
谢九日登梯之时,听见楼上传来阮冰笑声,当即心头一宽,笑道:“原来美人没叫人偷走,老子这便放心了。”又喊道:“小美人儿,小美人儿,哥哥回来陪你啦!”
梦鱼听这喊声已在近处,忙一骨碌钻入床底,又拉了拉床单掩好床下空口。紧接着房门开启,谢九日跨入房来,笑嘻嘻对阮冰道:“小美人儿,可叫你等得心焦了。”
原著:吴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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