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玫瑰门》是铁凝最喜欢和最耗心血的一部作品，是一部被誉为展示女性历史命运的厚重之作。文章试图通过《玫瑰门》中女性艰难的生存状态，挖掘女性在恶的覆盖下的残存的善与美，进而揭示出制约女性幸福、自由的枷锁主要有传统文化和社会的桎梏，女性对女性身份的质疑和爱的缺失，从而提出女性寻求幸福、自由之路的三个方式：独立、自省和存善。说明造成女性生存的艰难的多种因素，从恶中发现女性的善与美，让社会和女性自己更好地认识女性，还给女性一片广阔蔚蓝的天空。
[关键词] 铁凝；《玫瑰门》；女性；枷锁；自救；美与善
引言
在中国当代文坛，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是一位引人注目的女性作家。在读者眼中，在评论家笔下，甚至在国内外文坛，她都备受关注。铁凝曾在《女人的白夜》后记中说过，“重要的是我们不必否认自己是女人。只有正视自己才能开拓自己，每一次开拓自己即是对世界的又一次发现。”①无独有偶，列夫·托尔斯泰也曾在他晚年的日记中写道，“艺术家为了影响别人，应该是一个探索者，应该使他的作品成为一种探求。如果他找到一切，并且教导人安慰人，他就不能最大限度地起影响了。只有他在探求，观众和读者才会在探求中和他打成一片。”②铁凝就是这样一位不断在探索的作家，《玫瑰门》作为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既是一部被誉为展示女性历史命运的厚重之作，又是她对女性生存命运的思索和对女性的幸福、自由之路的探寻。而要探寻女性的幸福、自由之路离不开对女性生存状态的真实坦露。
一、女性生存的艰难
漫漫五千年文明，翻开那厚重的历史，可以看到随着母系氏族社会的瓦解，父系氏族社会的建立开始，女性就开始逐渐沦为男性的附属品和生育工具。《礼记》上有言：“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这是女性成为男性主宰对象的有力佐证。《玫瑰门》中铁凝面对着这些带上枷锁的女性，并没有鲁迅先生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而是选择认真、严肃而坦诚的态度来展现、还原女性艰难、无奈、卑琐的生存状态。她暴露女性最隐蔽的阴暗面，让女性的“恶”、无奈、挣逃暴露在阳光之下，有失望，但却不绝望。在《玫瑰门》中女性的生存的艰难主要表现为以下三个方面：
（一）生存的仄狭——困守于家庭主妇
著名当代女性作家萧红曾在与夏绀弩的交谈中感慨道：“女性天空是低矮的，女性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 ③《玫瑰门》 是铁凝的一部被誉为展现女性历史命运的厚重之作，也是铁凝耗时最长，最为喜欢的一部作品。可以说，《玫瑰门》是铁凝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展现女性最为隐蔽的恶，寻求女性自我救赎，通往幸福、自由之路的开始。作为铁凝最为喜欢的人物司猗纹，那样一个被沉重的枷锁超负荷挤压而扭曲的可怜的灵魂，则以她疯狂而又心酸的一生淋漓尽致地阐析了那个时代的女性所处的生存环境的仄狭。司猗纹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被认可欲望的知识女性，被丈夫认可，被公公理解，做一个传统家庭所认可的贤妻良母。当这一切都破灭之后，司猗纹转而把欲望的重心放在了获取社会的认可上。美国女权运动杰出代表贝蒂·弗尔丹曾提出：“女人的一生有四维形象，除了妻子、母亲、家庭主妇外，女人还有获得在社会中的自我身份。” ④这就是女性的第四维形象，女性在社会中的自我身份得以实现，有助于女性实现自身的价值，提升幸福指数。司猗纹渴望在社会中获得认可，但“传统的婚姻却并不想让女人和他（男人）一起超越，它把她限制在内在性当中，将她禁锢于她自己的圈子中。”⑤在司猗纹身上，这个“圈子”就是家庭主妇，家庭主妇几乎像一道不可逾越的桎梏将司猗纹与新社会革除开来，家庭主妇对于司猗纹来说，正如西蒙娜·德·波福瓦特在《第二性》中所言：“几乎没有什么工作能比永远重复的家务劳动更像西绪福斯所受的折磨了：干净的东西变脏，东西又被搞干净，周而复始，日复一日的。家庭主妇在原地踏步中消耗自己：她也没有任何进展，永远只是在维持现状，她永远不会感到在夺取积极的善，宁可说在与消极的恶作无休止的斗争。”⑥为了摆脱家庭主妇代名词，司猗纹疯狂地追逐新社会。每当被拒在男权社会之外，她就更迫切想要融入新生的社会，被承认、被认可。她疯狂地追逐着新生社会的门，并“醉”在其中，幻想被改造，扫公厕，上大字报，主动交家具、到新式学校教书、为街道的学习念报纸、和达先生编“列宁”戏剧，奉承街道主任，迎合外调人员。她的想要挣脱枷锁，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想要、获得新社会的认可。
但令人痛心的是无论司猗纹怎么疯狂地追逐新社会的的大门，始终被关在门外，社会连改造批斗的机会都吝于给她。只留给她把泪水滚落进碗的苦涩，司猗纹想要起舞的空间只有那么小的一块地方，司猗纹所生存的坏境又是那么的仄狭，而“要求改变现实是人类共同的企盼。” ⑦司猗纹也不例外，为了活着，为了生活，为了活得不赖，司猗纹用窥探、委琐、卑劣来滋养她的聪慧和美丽，疯狂地撕裂着自己，也撕裂着身边的亲人。为了被承认、被认可，为了引起被人的注意，不被忽视，司猗纹甚至幻想着能上大字报，被罚扫公厕。她努力地迎合着街道主任罗大妈，在外调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司猗频时迎合外调人员的口味，投其所好，云里雾里地编造、转借，甚至指鹿为马故意把永定门说成动物园。
司猗纹在一次次被拒后只能重现自己，如过去岁月般重现自己，为此，她又开始新的算计、新的追逐，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样仄狭的空间内找到生存的寄托。这是一个值得思索的女性生存现状：如果司猗纹丈夫庄绍俭没把司猗纹拒绝的那么纠缠不清；如果公公庄老太爷不拒绝得司猗纹那么不屑与嘲讽；如果新生社会不吝于给司猗纹改造和批斗的机会，她身上的枷锁是否不那么沉重？她是否能更轻松地翩然起舞？而不是用恶、恨去起舞。正如铁凝所说：“司猗纹，一方面可以说生命被扭曲成那样，一方面也可感叹一个人生命强大成这样。她就是手无寸铁的家庭妇女，但足她敢于面对本来要把她踏上一万脚的社会，她要碰撞出一个高低来，这就是一个家庭妇女的生命，强大的生命力，她的一个姿态。那么这里当然也还有很多失望，但是谁不想活得好一点呢？” ⑧ 可是，环境却把司猗纹逼退到只剩下家庭主妇可当的狭小空间。
女性想要走出家庭的狭小范围，走向广阔的社会，无奈每一步都带着层层的枷锁。这无疑是铁凝对处于文明社会中的女性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的一种设问。
（二）女性身份的焦虑
在《玫瑰门》中，生存的仄狭致使女性困守于家庭主妇无疑成为了女性生存的困境之一，而女性对自我女性身份的焦虑无疑又使女性再次陷入困境。“‘身份认同’是一种自我意识。自我的角色总要借助自我在他人所扮演的角色来得以证明，人的每一阶段，无论是孩童时期还是青春期，总想要建立一种稳定的身份感，寻求身份认同在个人面临不同的情景转换时相对长期地维持。如果作家出现了这种身份的错位，将会产生身份焦虑，继而在创作中表现出来。” ⑨ 身份的焦虑，是指个体对自己的个人价值、个人行为是否符合社会评价体系的一种担忧。焦虑，是一个古已有之的问题，伴随着社会秩序的变迁，人的这种焦虑越来越明显。对于社会的快速变迁，铁凝敏睿地感觉到社会给女性所带来的巨大冲击，在《玫瑰门》中，铁凝将这种对女性身份的焦虑转移到她笔下的女性身上，从老一辈的司猗纹、司猗频、姑爸到中年一代的庄晨、竹西再到年轻一代的眉眉、苏玮、宝妹，在这个一家三代的女性身上无不见证着女性对自我女性身份的焦虑，那是女性对自我女性身份的一种质疑。
司猗纹所生活的正处于新旧社会交替期，她在少女以前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式教育，而少女时期由于当时学生运动的激烈，得以接触新的思潮，新思潮的冲击使得司猗纹原本平静的心湖开始汹涌澎湃起来，开始带着她的爱情和热忱积极地投入到了学生运动当中，当学生运动被压制，华致远下落不明，伴随而来的就是传统的封建社会的包办婚姻。传统的旧式家庭教育使司猗纹因婚前失贞而对丈夫出现愧疚，女性身份所带来的焦虑开始显现，随着男权社会的拒绝，司猗纹的身份焦虑愈演愈烈，转而疯狂地追逐新社会的大门，以转移困守于家庭主妇所带来的女性身份焦虑。女性由于不被认可、不被承认而产生的女性身份焦虑如果得不到缓解，会给女性带来不可估量的伤害，在司猗纹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颗被扭曲的灵魂，在姑爸的身上则演化成对女性性别的否认和对自身的残害。姑爸的女性身份焦虑来自于新婚当天夜里新郎的落跑，用铁凝的话来说，其成为一个完整女人的机会在最美丽的时刻被剥夺而终结了她对自我女性身份的认同。抽烟袋、抠胸驼背隐藏起原本自己极为爱伶的丰满的胸脯，穿平跟鞋迈四方步，着西装、马褂留中分，改名宣称姑爸，这一切男性化的外在改造，不仅是姑爸作为一个女性被否认的辛酸，更是她向男权社会带着挑衅般的自我声明。“也许还不仅仅是声明，这是册封，是宣判，是庆幸，是哀歌，是进入，是逃脱。”⑩
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的身份地位、生活坏境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但女性对自我身份焦虑并没有因文明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而减少，反而越演越烈，逐渐演化成对女性性别身份的排斥和对生育的恐惧。竹西给老鼠做绝育手术，苏眉的对生育的恐惧，苏玮养绝育后的母狗，以及宝妹大便不通畅，都是女性因女性身份而带来的焦虑。
令人悲悯的是，尽管女性排斥着女性的身份，但最终给予女性温暖的还是女性。尽管姑爸大半生都在排斥着作为女人的自己和女性身份，但最终能给予她温暖、能完整容纳她的却还是那扇红彤彤的厚重的门——母亲的玫瑰门。在庄家艰难时期，支撑庄家和养活自己的仍是身为女性的司猗纹，这不得不令人深思。
令人痛惜的是，女性因女性身份而感到焦虑，但不否认女性在内心深处还是渴望做一个女性。姑爸一直都在从外表上与男性契合（瘪胸驼背，留分头穿翘头的大皮鞋），但她的内心深处无时无刻不在渴求做女人——一个完整的女人。那被枕得油亮的绣着拉丁字母的荷叶边枕头，那本残缺的《北京小姐》，那由天堂的辉煌、人间的平淡和地狱的苦难共铸而成的基督教石印宣传画就是最好的证明。想成为女人而不得，想做女人而不完整、不完满，这无疑是女性最大的悲剧。也是女性自我迷失后的悲剧，更是女性身份焦虑所给女性带来的生存困境。
（三）扭曲的爱
“爱需要充盈的力量，需要神秘的芬芳，需要被惊醒”，“面对一扇紧闭的门，你可以任意说，世上所有的门都是一种冰冷的拒绝抑或是一种妖冶的诱惑。”⑪这是铁凝在《玫瑰门》对爱的一段描写。
人与人之间就如同那扇紧闭着的门，冰冷却妖冶，充满诱惑，而爱，需要勇气，需要距离，需要惊醒。那恐惧呢？苏眉的一生可以说都伴随着恐惧。恐惧，成了苏眉一生的枷锁。从还不到发育年龄的年纪，就撞见姑爸被残虐的一幕，用竹西的话来说，那样的场面对于一个医生算不了什么，但对于一个发育年龄都不到的女孩子，那便成了不可饶恕的残忍。而这一幕事实证明，无论是在当时还是在以后甚至是在未来漫长的岁月中都对眉眉的身和心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少女时期的“鱼在水中游”、姨婆那被烫掉的乳头，成年时婆婆坏死的躯体，无不刺激着苏眉的神经，让她恐惧，以致于由最初的觉得难堪终演变成对生育的恐惧。而在这众多的恐惧中影响最大的是婆婆司猗纹对眉眉扭曲的爱。司猗纹爱眉眉吗？毋庸置疑，作者在文中给了我们答案。司猗纹是爱眉眉的，爱十四岁的眉眉如同她那纯净的青春，正因为如此，司猗纹才不断在眉眉身上挖掘共同点，那共同点就如同她的生命得以在眉眉身上延续。不可否认，司猗纹爱眉眉，其实是在爱十八岁的自己，她把这种对自己青春的喜爱扭曲地转移到眉眉身上，为了能时刻关注到年轻的自己，司猗纹窥探、跟踪眉眉，试图留住青春的自己，却不知这种窥探和跟踪让原来厌恶司猗纹的眉眉变成了恐惧，以爱的名义，成为恐惧。
恐惧，也是一种情感。但当恐惧伴着爱，爱变成一种恐惧呢？
姑爸死后，眉眉因恐惧而发梦，苏眉与眉眉探讨做恶梦的原因，苏眉指出，“那是为了惩罚自己而制造的，只有经过折磨自己，才可以得到解脱。” ⑫而“恐惧，则是人性中最隐蔽的最不堪的、因恐怖而转化成的一种逃避现象。”多年后，当司猗纹因褥疮离世，在苏眉与竹西的对话中，竹西问苏眉，爱司猗纹吗？我爱。这是苏眉肯定的答案，因为这爱有了距离，恐惧有了缓解。“所以，我比你残忍。” 这是竹西的回答，因为不爱所以更有耐心；因为不爱，所以才用双手使司猗纹的生命在疼痛中延续。因为这种疼痛的延续是残忍。而苏眉则因为爱而愿意用双手还给司猗纹微笑，所以感激竹西的残忍。我时常想，这或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痛并且爱着吧！如同司猗纹对生命本身的留恋。
但再怎么爱，都已经成为一种恐惧，成为一种想要逃离的东西，这样的爱还能继续吗？如果说，苏眉虽恐惧着，但司猗纹的离世，让她确定她是爱着婆婆司猗纹的。那么，看着刚出生的女儿额角上的新月疤痕，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了？因这恐惧着的爱又变得没有了距离。才会有“她爱她吗” 的疑问。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深思的地方，很多的女性都习惯把爱当借口，用爱来束缚，以爱的名义来伤害身边的亲人，久而久之将成为束缚女性自身健康，走向绚丽的“心灵花园”的枷锁。
“月亮有月亮的荣耀。” ⑬别让自己的爱成为所爱之人的枷锁。放开，让他们翩然起舞。
二、制约女性寻求幸福、自由的枷锁
铁凝用她的冷静与睿智不断审视着那些因失去幸福、失去自由的钥匙而苦苦挣逃的灵魂，铁凝认为，造成女性失去幸福、失去自由的原因除了那个一直排斥女性于社会之外的传统文化和男权主义，最深沉的原因还在于女性自身。下面我主要从三个方面来探讨《玫瑰门》中制约女性寻求幸福、自由的枷锁：
（一）传统文化和男权社会的桎梏
“女性的命运遭遇传统文化的枷锁，所以女性想要摆脱这种传统文化对自身的束缚还得经过一段艰难和痛苦的历程。” ⑭女性由于与男性的生理差异，使得女性在体力上相对于男性处于弱势地位，女性较于男性多了一份柔韧，多了一份纤细，但这不应该成为女性从属于男性的借口，更不应该是男权主义者用来压制、霸占，甚至于排斥女性于父权、夫权社会之外的理由。“性格，同样是社会的产物，女人的雄化恐怕也只能从社会因素中去寻找它的原因。”⑮ 没有任何一个女性想要把自己扭曲，也没有任何人一个女性愿意让自己活在仇恨与报复中。司猗纹的扭曲，雄化来自于那个男权社会的拒绝，每一次的司猗纹想要推开那一扇关着的门，让阳光倾泻进来，却总在伸手刚触到门楣时，就被残酷地推开，一次比一次推得更远。而那个男权社会的罪魁祸首就是丈夫庄绍俭和公公庄老太爷。新婚之夜，司猗纹因丈夫的挺拔高大而感动，决心做一位贤妻，却换来一次次无尽的羞辱；不辞劳苦地支撑着庄家，却换来公公的不屑与嘲讽。好不容易遇见真心疼自己的朱吉开，却因丈夫的庄绍俭的纠缠而入狱、病死。可以说，是作为丈夫的庄绍俭和公公的庄老太爷一步步把司猗纹推进那无尽的深渊，使她浸满毒汁，成为一株带着毒刺的罂栗花。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这份枷锁是那个男权社会强加给司猗纹的。
同样被男权社会毒害的姑爸，相较于司猗纹的强势，她是顺从的、自卑的、柔弱的，她从始至终都把男性作为自己幸福的寄托和支撑，少女时期有作为父亲的男性可以依附，一生的幸福也听从父母的安排，她所接受的教育和根深蒂固的妇女观念又使她自然而然地把即将成为丈夫的陌生新郎作为未来的支撑，而当这一愿望不能实现时，她又把她对男性的依附转借到大黄身上，直到大黄被二旗和三旗大卸八块，这时当作为她可以依附的一切男性符号都失去时，为了完整，姑爸吞噬了大黄。依附于男性，表面上使姑爸的少女时代锦衣玉食，实际上却是作为父权社会的代言人和作为夫权社会的代言人共同造就她的悲剧。
姑爸的悲剧使我们看到：几千年的文化传统和男权主义使女性逐渐迷失了自我，成为甘愿依附于男性的附属品，没有自立自强的独立意识，一旦被男性拒绝，女性的天空就坍塌了；女性长期形成的心理机制，无疑是女性摆脱枷锁巨大障碍，想要改变它们将是一个艰难而缓慢的过程。而司猗纹的悲剧则使我们清醒地认识到：男权社会对女性压制和惧怕，拒绝女性走入社会，残酷地把女性困于家庭的狭小范围内相夫教子，孝敬公婆，无疑给原本处于艰难的生存状态的女性戴上了更多的枷锁。
女性生存的天空是低矮的。
（二）对女性身份的质疑
铁凝以悲悯的情怀，揭示出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是传统文化和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桎梏，一方面是女性自身对自我身份的质疑，残留的附属于男子的观念。而后者则是作者认为阻碍女性获得幸福与自由的最深层的原因。《玫瑰门》中对女性身份的质疑，一方面是女性对自我身份的质疑，一方面是女性对女性身份的质疑 。女性对自我身份的质疑，正如当代女性作家陆星儿所言：“置身在男人的世界里，受制于男人对女人的审美取舍，要求、标准，很容易使女人按男人的眼光修正自己。其命运还是落在男人的态度里，开脱不出一个真正的自己。” ⑯ 姑爸是铁凝精心安排的女性对自我身份质疑的首要代言人。这是一个原本有着乌黑的大辫子，丰满的胸脯，适中的身材的千金小姐，有着殷实的家底，不乏女人引以为豪女性特征美，却因为新婚夜新郎的离弃而开始质疑女性的性别身份，竭力掩藏起女性的外在特征，认为一切的不洁与苦果都来源于自身的女性身份，转而以男性的外在来掩饰作为女性被抛弃的不可避免的悲剧。姑爸在生命的尽头，仍在对自己的性别生出质疑。女性对女性身份的质疑，在《玫瑰门》中涉及的较多，眉眉厌恶大着肚子的母亲，宝妹大便的不通畅，竹西给老鼠做绝育手术，姑爸只养男猫，苏玮养绝育后的母狗，苏眉的惧怕生育。铁凝试图通过女性对女性特征的否认，甚至排斥来传达出女性对女性身份的质疑。女性因自我身份的迷失，在一个有着几千年男权主义的社会，生存更加举步维艰。
“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懂得解放自我的明确观念，真正奴役和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也不是男性，恰恰是女性自己。” ⑰ 女性对自己的不认同，对作为女性的自我不认同无疑给外界提供了更多伤害、奴役女性心灵的机会。女性自我防守好心灵的堡垒，防止外界的入侵，不断用坚强、柔韧、聪慧、用女性最柔软最宝贵的部分去筑起牢固的城墙，才不至于在起舞时因加锁的沉重而被残酷地毁灭。姑爸可以说从头到尾都是个受害者，让你怜惜的同时又可悲；你痛惜的同时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想要去爱惜但你却忍不住恨，为她的不自爱，为她的不自尊。“妇女自身存在的缺陷很多，必须将自己弄好了，才能要求别人尊敬你。”⑱女性想要把自己弄好，首先要认可自身的女性身份，与此同时，让女性美好心灵得以回归，社会应该给予女性更多可以幸福、自由呼吸的氧气，学会尊重女性，尊敬女性人性中的多重性和复杂性。
（三）爱的缺失
美国著名心理学家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指出：人有五个方面的需要层次，依次为生理的需要、安全的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尊重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女性对不同的需要层次有所不同，但对爱的需要却是共同的。没有一个女性不渴望爱和被爱，渴望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而爱则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的基础，但《玫瑰门》中三代女性的爱无一不是缺失的。老一辈的司猗纹是个极度缺乏爱的孤独灵魂，在她艰难而漫长的一生中，爱和被爱是极为短暂的，大部分时间里爱都是空白的。司猗纹与华致远曾有过短暂的倾心相爱，但却没有因爱而走到一起，而最终听从父母的安排走上了一段没有爱的纠缠不清的婚姻。由于缺乏爱的基础，丈夫庄绍俭只把她当作发泄和蹂躏的对象，在苍白的夫妻生活中，司猗纹生下了儿子庄坦，只自嘲造庄坦时太粗糙，对这个自己在纠缠不清的情况下造就的儿子，一直都不满意，更别提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内心时常鄙视庄坦的打嗝儿，或许一切尽在其中吧！对于竹西和苏眉来说，她们婚姻中爱情也是缺失的。竹西与庄坦的结合完全是出于性的需要，出于生命本能的需要，竹西才忍受了庄坦的打嗝儿，一旦连这个连接婚姻的纽带也失去时，他们的婚姻也随之坍塌，竹西又开始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没有爱的追逐，在一次又一次追逐之后孤独和寂寞更严重，靠着给动物做绝育手术来慰藉内心的空虚，而宝妹的不通畅也时时嘲讽着这场残缺的婚姻。无独有偶，苏眉也是在没有爱的婚姻中仓促的生下女儿，淡漠的夫妻生活使苏眉对这个突然来临的女儿丢失了该有的母爱，而随意以一条绝育的母狗的名字给女儿起名，而作为丈夫的男性在苏眉难产的整个过程中始终没有出现，令人深思的是在苏眉被推出产房后，收到的署名为丈夫的信却是竹西的；爸妈的信却是苏玮的，由此可见爱不仅在婚姻中缺失，在父母与子女间也开始缺失。
母爱 ，一直被看作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季羡林先生曾动情地感叹：“世界上无论什么名誉，什么地位，什么幸福，什么尊荣， 都比不上待在母亲身边，即使她一个字也不识，即使整天吃 ‘红的’（注：指高粱饼子）。”⑲对于女性而言，青春、爱情、友谊都可能会失去，但母亲的爱是她们的心中一直坚守的最后防线，是能完整容纳她们的生命之门。《玫瑰门》中的女性母爱的缺失如同宿命般魔咒在女性身上延续，使女性艰难的生存如同困兽之斗。而爱情，同样是人世间最美好的感情之一。有了爱情，可以滋养温润丰厚的心灵，灌溉美好纯净的人性。爱情可以女性丰富而敏感的灵魂，成就可爱的女人。但当有一天“爱情不能帮助女性心智成长，更不能温暖女性，女性只能靠自身的不断提升和自我价值的实现，才能实现人的本性。”⑳这是铁凝留给女性和社会的一个很值得深思的问题。
三、女性寻求幸福、自由的自救之路
铁凝一直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关注那些因失去幸福、自由的钥匙而戴上枷锁的苦苦挣逃的灵魂，艰难飞舞着的灵魂，同时探寻女性寻求幸福、自由的自救之路。以下我主要从女性与男性相处方式、女性自救的方式和女性通往幸福、自由的钥匙三个方面来探讨《玫瑰门》中铁凝对女性寻求幸福和自由自救之路的思考。
（一）女性自立的方式——独立
《玫瑰门》中女性都带着各自沉重的枷锁，只能在阴暗的角落小跳着生命之舞，而竹西确是在大跳。竹西是铁凝带给女性的一股新风，留给社会的一个思考。她的一生有爱情吗？这是一个疑问。但可以肯定，她需要男性，却不像传统女性那样卑微，她需要却不依附。
竹西是壮美与自由的，是女性力与美的完美结合。那一对蓬勃的胸脯，充斥着鲜活的生命气息；那肥硕的臀部，摇曳着生命的呼号；那饱满的小肚子，承载着生命的丰厚；那圆滑的肩膀，猎取着生命的自由。无不昭示着她的自由与独立，以至于年幼的眉眉震撼于它的丰硕、壮大而不敢直视，因这丰硕而脸红心跳，多年以后，苏眉在面对了很多可以称为美的人体后，仍惊叹于这裸体的竹西的美。
竹西是独立的、强势的。她用她圆滑的肩膀去箍住她看上的男性，如同猎人般随时等待着捕获她的猎物。竹西就是那个猎人，而男性则是她的猎物，只要她愿意，她可以随猎随丢，无所顾忌。但即使离开，即便丢弃，她仍愿那些男性能得到幸福，她不愿那些男性因她而受到束缚，就如同她不愿受到束缚。就因为这样，她主动提出离婚的要求，放开大旗，让大旗放轻松地去生活，去过属于他的人生，因为大旗还年轻。对处于男权社会中的男人来说，竹西是一个巨大的诱惑，同时又是一种不屑一顾的挑衅。男人拒绝不了她的诱惑，被她征服，却无法看透她。在她面前，男人紧张、浑身紧绷，连大气都不敢出，显得的怯懦胆小。庄坦的打嗝儿，大旗的小心翼翼，叶龙北的缴器投降，这些曾在她生命中出现过的男人无一不战败而逃。庄坦的惊吓而死，大旗的紧张，叶龙北的男宝，无一不见证着男权社会中男性的怯懦，见证着两性搏斗中男性的开始溃败。
这是铁凝精心刻画的一位不同凡响的新时代女性，竹西身上不仅有着传统女性的聪慧能干，尽职尽责的侍奉婆婆，却不柔弱、不盲从；她有主见，有胆识，有魄力，坦坦荡荡，丝毫不输于男儿，却又比男儿多出一份女性的柔情、多出一份体贴。这是铁凝对女性生存状态的另一种思考。
铁凝从不苛求读者她笔下的女性应该是什么样的，而是真诚严肃地展示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自己去看，看到什么是什么。我想，竹西或许就是其中一位吧！
（二）女性自救的方式——自省
自省即自我反省，是孔子提出的一种自我的道德修养方法，即通过自我意识来省察自己言行的过程，著名的哲学家朱熹曾说，自省的目的在于，有，则改之；无，则加勉。铁凝在关注女性的生存状态、挖掘女性自身存在的恶同时，也在关注女性在成长过程中，在时代的冲击下精神世界的每一次律动，尤其是女性对自我灵魂的自省。铁凝曾坦言，敢于自省，本身就是在提升灵魂，挽救沉沦。正如戴锦华所言：“铁凝关注的不是或不仅是社会的性别歧视与不公平，因为她不曾仰视并期待着男性的崇高与拯救，所以她也不必表达对男性的失望与苛求，她所关注的是女性的自省，是对女性自我的质询。”《玫瑰门》中姑爸不男不女的一生是迷失的、令人失望的。但在姑爸生命的尽头，她却开始研究着自己走过的短暂而苦涩的大半生是否正常，是否完整。尽管姑爸的研究离女性自省还有距离，但它说明了女性开始对自身进行严肃而认真的审视；姑爸临死前的审视，使她找到可以获得完整途径——母亲的玫瑰门。如果说姑爸的研究离女性的自省还有一段距离，是女性无意识地对自身进行审视，那眉眉与苏眉的对话就是女性开始有意识地对自身的审视。现实中的眉眉与灵魂中的苏眉的对话，其实就是铁凝对女性自我内心审视的第一次大胆的尝试。眉眉与苏眉每一次的对话，就是一个真是的自我与一个伪装的自我的对话，直逼灵魂深处的恶。第一次对话是在眉眉五岁时，五岁的眉眉推了大着肚子的母亲，以大着肚子的母亲很难堪缘由而逃避自我内心的自责，与苏眉的对话，使眉眉正视内心的隐匿。第二次的对话，眉眉用撒谎来掩盖无知，苏眉对眉眉指出灵魂呼吁真诚，撒谎不应该成为人类后天捍卫自我的本性，更不能成为人类捍卫自我的武器，人类的灵魂应该而且应当是真诚的。第三次对话，是在姑爸惨死后，眉眉因内心的恐惧连连发梦，苏眉尖锐地指出那是眉眉为了惩罚自己而造就的，因着明哲保身，因着冷眼旁观，看到姑爸被虐的一幕（竹西拉着眉眉的手，眉眉拉着竹西的手），但被噩梦折磨的同时也得到了解脱。这无疑是作者精心安排的女性对自我的自省，正因有了这自省，伴随着恐惧成长起来的眉眉仍不失人性中的纯净，依旧天真善良。
斯宾诺莎曾说过，“一个人只有内心足够强大了，才是不容易被打败和摧毁的。”而自省则是一个人内心强大的必不可缺。铁凝想通过苏眉与眉眉的对话，传达出自省对女性灵魂的塑造的重要性，女性只有通过不断地反思自己，剖析内心才能让内心变得更加强大。女性只有通过不断的自省，才可在重重地枷锁下获得救赎，这是女性自救的方式，也是女性重拾幸福和自由关键。
（三）女性通往幸福、自由的钥匙——存善
“女人幸福的钥匙，
女人自由的钥匙，
让上帝丢了……
伟大的战士们
直到今天还在奔忙……”
铁凝认为，“不管世界发生多么大的变化，人们对那些美好的、善良的东西，对人与人之间的沟通的那种渴望，对解除人内心最深处的孤独和盼望，都一直是存在的。文学应该有温暖整个世界的力量，作家应该有捍卫人类的精神健康和心灵高贵的责任。”铁凝一直在笔端实践着她作为一位作家对人类应有的人文关怀，作为一位女性作家，她更把女性当作她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主题，用心去挖掘女性艰难的生存状态，严肃认真、坦诚地暴露女性自身“恶”，让隐蔽的善在女性的身上显得更可贵。
铁凝是携带着纯净的美与善而登上文坛的，她曾说：“我愿意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海滩上，礁石缝中那些小小的贝壳去发现掩藏在大山皱褶里的那些小树、小草。”正因为如此，在《玫瑰门》中，那些女性虽然无一不令人厌恶，但细细品味却又有着各自不同的美。无论是司猗纹的坚韧与疯、姑爸的渴求与挣逃、竹西的坦荡与猎取，还是苏眉的天真与恐惧、苏玮的爱与距离，都浸润着铁凝对她们的疼惜，在铁凝眼中，她们是美的，她们的美因坦露而显得更加可贵，她们都带着女性与生俱来的最柔软最宝贵的部分——善。不管她们身上有多少扭曲的本不该粘附着她们的东西，剥开层层外衣，去掉环环枷锁，无一不流淌着一份纯净，那正是她们的魅力所在，更是女性在畸变的年代所绽放的别样的美。即使戴着枷锁，仍要起舞，仍能起舞，而她们还能起舞，只因为她们仍存着善。
正因为如此，司猗纹那样一个被沉重的枷锁超负荷挤压而成的可怜的灵魂。铁凝仍为她保留了最柔软的部分。 只因那被层层的恶包裹着的司猗纹还会因善而哭泣。一年一度的送酱肉、探望朱吉开的老母亲，两个老女人因怀念而哭泣， 抽噎着，却顽强地昂着头，那不是相互间的自怜与怜惜，而是怀念的勇气，有爱，因为心中还存着善，才会在怀念中哭泣，在怀念中迎接着一年又一年。 不可否认她是爱眉眉的，如同她爱她那纯净的十八岁，她同样在心底永远为爱情留着一抷净土，即使到了生命的弥留之际，仍要再看一眼心中所爱，那了无生气的脸会因远远望见了华致远而微微泛起红晕，眼睛变得异常明亮。可见，爱，从不曾远离过她，只是被她牢牢掩藏着。但不可否认，“在生命长河中虽然短暂然而的确存在的纯净瞬间。”
铁凝是一个不断在探索的女性，对于她所钟爱的女性，她也一直在致力于思索女性与男性和平相处模式，正如她在她的散文《女性之一种》中曾谈到，“女性与男性的‘战争’恒久不变的，但在这‘战争’里又每每延续着无尽的和平，她相信这战争与和平是处于同一轨道上的两级，女性唯有善意地面对人生，内心才能获得宁静。”
这是铁凝对笔下的女性生存的底线，始终对生活永存善意，爱和体贴，这何尝不是女性通往幸福与自由的钥匙。
结语
铁凝始终把生活的美与善抱在怀里，把她的感悟与情感融成笔下涓涓的文字，铸成一个个鲜活灵动、乖戾坚韧的女性，或如流水般浸润，或如海浪般狂啸，诉说着她对生活的爱，倾吐着她对女性自身不断走向“心灵深处花园”的美好心声。铁凝让她笔下的女性都带上枷锁，但不把她们逼上绝路。不管多苦多难，都让她们有能起舞的机会。我想，这就是铁凝所说的“对人类对生活永远的善意、爱和体贴” 我相信，这就是女性通往幸福、自由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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