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雁璆
早上八点钟的肯德基门庭若市,一片人声鼎沸。
位于西安市图书馆附近的这家美国连锁餐厅的二楼靠窗户最里面的位子上,四个椅子并成一排靠墙放着。如果不是椅子下面放着一双拖鞋,很难有人会想到那椅子上层层叠叠五颜六色的衣服下面竟然还躺着一个人,一个睡得昏天黑地的人,在早上八点钟的肯德基店里。
许有财隐隐约约觉得有些吵闹,拨开头顶的衣服朝窗外瞄了一眼,妈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东边的大楼都被晒成了金黄色。
他转过身平躺在椅子上,把胳膊伸出层层叠叠的衣服外使劲伸了个懒腰,腿上盖着的一件脏兮兮的蓝色棉衣顺势便滑到了地上,盖住了那双同样是蓝色的拖鞋。许有财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就坐了起来,揉了揉又长又乱的头发,还对着与他隔了一桌但又正对他坐着的女孩笑了笑。
女孩刚把一勺雪菜粥放进嘴里,就看见对面立起一个浑身都乱糟糟的好像还没睡醒的流浪汉,一时间呛得止不住地咳嗽,一张脸在阳光下咳成了一朵芍药花。
餐厅里来来往往很多人,但没有谁对他表现出特别的在意,就好像他不存在一样,大家照样在音乐声中谈着天说着地,啃着汉堡喝着咖啡。服务员大妈正在收拾邻桌,许有财趿拉着拖鞋走过去要了一个正要被收走的一次性杯子,他还没有刷牙。
虽然过着流浪的生活,但许有财着实是一个讲究的流浪汉。他每天都要刷牙,一早一晚从未间断过,他受不了别人的一嘴黄牙和口臭,也受不了自己变成那样。夏天随身携带一跟软管,每晚都要找公厕去冲个凉,一到冬天就三天洗一次头,一周洗一次澡,他的主要花销都在讲究个人卫生上,吃穿上面就随意多了,大多都是别人剩下的或者不要的。
等许有财洗漱完毕,收拾了包裹,整理好他头上有些稀薄的的长发,穿上了自己那双破旧的皮靴时,餐厅里的人也少了很多,外面的阳光透过窗户射进来有些刺眼,许有财开始满餐厅搜寻他的早饭。
对面那个女孩的粥放在那里好久没动了,该不是因为看见他没有胃口了吧?呵呵,有什么所谓,不吃也是浪费。
那边靠墙卡座上有个四眼男,他刚才吃第一口汉堡的时候许有财正在把秋衣往秋裤里扎,他的表情告诉许有财那个汉堡不是他的口味,要不然不会咬一口就扔在盘子里不动了。
一碗粥,一个汉堡,早饭总算有着落了。
许有财朝着那个女孩走过去。
“这个粥你还吃吗?”
很显然那个可怜的姑娘又一次被吓呆了,她手里握着手机,眼神呆呆地看着许有财,嘴巴张了几下,但到底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我说,这个粥,你还吃不吃了,不吃的话可以给我吗?”许有财慢慢地微笑着又把自己的意思表达了一遍,还很合时宜地露出了自己的大白牙。他不是个文人,没有文人的穷酸骨气,为五斗米折腰这种事他干过不少,他只是有点文化,所以知道求人的时候一定要有礼貌。
“我不吃了,但是……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女孩大概是想说这粥她已经吃过几口了,勺子上还有她的唾液。
“谢谢你,谢谢。”许有财快速伸手端走了桌子上的粥,好像怕女孩下一秒就后悔一样,他当然不介意,他简直乐坏了。
喝了粥许有财就朝着四眼男走去,吃饭这种事没必要拖拖拉拉,肚子饿就是唯一的真理。
“你好,请问这个你还吃吗,不吃的话给我吧?”许有财直截了当地说,他一向不喜欢和男人磨磨唧唧,也不喜欢磨磨唧唧的男人。
四眼男抬头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桌前的许有财,随即不耐烦地摆摆手说:
“拿走吧,拿走吧!”他讨厌这个突然出现的人,他正在思考昨天会上的那个方案,这个流浪汉完全打断了他的思路。
“谢谢你。”许有财道了谢,拿着汉堡转身就走了,可是没走两步他又回来了,站在四眼男的桌前盯着他看。
四眼男愣了一下,说:“不够吃吗?”
“苏放?”许有财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迟疑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四眼男也是格外惊讶,他迅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确定自己没有亲戚是乞丐和流浪汉,便又问:
“你认识我?”
“我当然认识你,你真不认识我了?”
四眼男摇摇头说:“没印象了。”
“许有财,我是许有财啊!”
这下四眼男完全呆住了,许有财,这个人竟然是自己的初中同学。
四眼男惊得站了起来,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终于他结结巴巴地说:
“有财,你怎么样,你还好吗?”
许有财一手按在四眼男的肩膀上让他坐下,一边平和地说:
“我?我吗?我还好。”
许有财的赌鬼父亲给他取名“有财”,他不喜欢别人“有财、有财”地叫他,那感觉就像是在叫一条狗。
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四眼男好像是为了显得亲切一些便问道:“那你……现在做什么工作呢?“
“你不是看到了吗,听天由命,天天如此。”
四眼男有些尴尬,停了一下又问:“一个汉堡够吗,要不要再买两个?”
“那当然好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许有财一直都觉得中国大街上的流浪汉里像他这样既不要脸又有绅士风度的人不会再有第二个了。
四眼男又点了三个汉堡和一杯豆浆,许有财吃了两个汉堡,把剩下的装在了自己的衣服兜里,他对四眼男说这就是午饭了。
“你怎么在这,又是怎么便成了这样呢?”四眼男问道。
“哪样,你是说流浪吗?”许有财喝了一口豆浆问。
“是啊,为什么不做个工作呢,我记得你很聪明。”
“呵呵,聪明没有用,你得对事情有兴趣才行。”
学生时代的许有财成绩特别好,除了名字俗气一些之外,他几乎可以用品学兼优来形容,母亲是个教师,父亲是个工头,一家人其乐融融。那时候邻居们都说许有财以后是要读清华北大的,家里又有钱,脑子又好使,还那么好学,简直天时地利人和。可是这一切的美好在父亲开始赌博的那一天戛然而止。
“那件事之后,大家都找不到你,你去哪里了?”四眼男急切地问,如果他回去告诉别人自己碰到了已是流浪汉的许有财这个大新闻,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轰动,所以他想知道更多。
“你们都知道那件事,我母亲为了守住那张存折,被我父亲活活勒死了,她还说那些钱是留给我上学用的,可是有什么用,她死了,这世界所有的美好都是骗人的。”许有财平静地说,语气里没有一丝波澜,好像在说与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事一样。
“可是,你总要有自己的生活啊,不能这样一直下去吧?”四眼男很不甘心,他似乎想要救赎眼前这个人。
“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这就是我的生活。那个时候我只有十六岁,无忧无虑,每天都很快活,白天是别人艳羡的好学生有钱人,晚上还可以想着暗恋的女孩进入梦想,那个时候真美。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突然就看到了事物的另一面,坏的一面,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看不到事物好的一面了,没有了兴趣,也失去爱心,没有了雄心壮志,也没有希望所求,我的脑海里一直都是我母亲死时的样子,我还经常想象我父亲被枪毙时脑浆迸裂的场景呢。”
许有财把杯子里的豆浆一饮而尽,说了太多话,让他觉得有些口渴。他看着四眼男的眼睛,四眼男早就没有了刚才的尴尬,他眼睛里冒着光,似乎对许有财充满了兴趣。
突然,许有财就烦了,后悔了,为什么要认出他来,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已经没有了意义的事。他原以为四眼男还是那个老实巴交的苏放,可惜已经不是了,他不再是那个善解人意的苏放了,多说都是徒劳。
可他许有财依然是许有财,依然是那个高贵优雅又臭不要脸的流浪汉。
“谢谢你的早饭,可惜我还要赶路,先走了。”许有财没有给四眼男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了。
四眼男定在原地,看着眼前已经消失的许有财,感觉像是打了个盹儿做了个梦,久久没有清醒过来。
不过很快,他掏出了手机发了一条微信,打字的时候脸上露着窃喜的笑容:
“你们知道吗,我刚才碰见许有财了。”
很快有人回他:
“哪个许有财?”
四眼男又发:“就是他爸为了赌博,把他妈勒死的那个许有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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