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招被罚到水库工地做女挑夫，最难办的是女儿定定无人管。作为母亲哪个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不希望孩子天天在自己身边？更何况小定定是玉书留下的唯一的骨血，也是花招唯一的精神支柱。花招感觉痛苦，彷徨，甚至绝望到唯有自尽才能继续下去的日子，只有定定奶声奶气的呼唤才能稍稍安慰她。有妈的孩子是个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花招，小定定注定是要像草一样生长。
水库工地肯定带不了，人来人往，撞手撞脚，那么小一个孩子怎么看得住？出点意外怎么办？再说了，花招又不是自由身，她是被看管的，是劳动改造，工地又不是托儿所，哪里由得你带个孩子出工！交给牌头的大姑子去带？玉书这一走不仅害苦了花招也牵连了他姐姐一家。公公惨死，花招被罚，大姑子也不能幸免。大姑子家在村里本来家境就过得去，加上有这么一个弟弟，成份就高了。公公发生意外，大姑子家只有她这个做女儿的哭着闹着才允许匆匆过来一趟，其他人都不被准许。所以定定去牌头肯定不行。交给同村的姐姐吧，姐姐姐夫也要下地劳动，他们家孩子本来就多，花招怕拖累了姐姐。但姐姐说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她带一个也是带，带一群也是带，这种时候她做姐姐的不帮，就没人敢伸手相帮了。
小定定最后留在了花招姐姐家，跟着她大姨一起生活。但定定不想离开妈妈，花招也不想离开女儿。花招上工地去的第一天，小定定哭得声嘶力竭，两只小手死命抱住花招的腿肚子，不让花招走，把花招的心都哭碎了。花招在工地，心里牵挂着定定，只要离大文山不是太远，她都要想方设法在晚上哪怕月黑风高也要偷着跑回去看看定定，亲亲定定，天亮前再赶回工地。但工地常常离家很远，她那种身份的人是没有自由的。什么时候开工，什么时候收工，都得由人家说了算。而且工地常常十天半个月的不让他们休息，有时候甚至是几个月才允许回家一次。小定定的童年注定是孤独的，寄人篱下的日子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很大的阴影。定定从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跟妈妈一起睡个好觉，妈妈的怀抱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暖最舒适的被窝。
起初，工地上很少有女的。即使有也基本上是在食堂里洗菜做饭。花招从来没有分配到过轻松一点的活。挑担，拉车，挖泥，出土，砌石坎……她挤在男人堆里，干着壮劳力都吃不消的活。晚上则跟四类分子一屋睡地铺。
工地不同于盐队。盐队里有李老大宠着她，伙伴们护着她，虽然累，但心是舒畅的。工地里她是被管制的对象。大家都带有色眼镜瞧她，歧视她。男人们怪讶她这种身份的人为何还要长这么漂亮的脸蛋，是不是之前做过婊子？要不然生活作风上不够检点？慢慢地就有人露出了轻薄的神色，开始动手动脚起来。
然而花招却并不浪。她一声不吭，咬着牙，低着头，默默地干活。脸上是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冷漠。花招无依无靠，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更不要说有人心疼她。她想家，想女儿，也想念另一个待她如女儿，口口声声叫她“囡子头”的长者——李明辅。
四类分子们却不作弄她。晚上睡觉，给她在最里壁角留出一个位置。一屋子十多个人，大都年轻，都来自诸暨不同的地方。因为上边指示不让他们乱说乱动，所以平时大伙都闭紧了嘴，只用眼色交流。但日子长了，这些人混熟了，也开始轻声细语地交谈起来。
一天晚上，花招歇工迟（她每天必须完成规定的任务，不完成就不能收工）。天墨擦黑她才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步移进工棚来。花招累到连洗漱的力气都没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被汗水浸透又被体温烘干了的衣服硬梆梆地贴在身上十分难受。她只想和衣躺下来，歇一歇，恢复一点体力。等到她稍稍静下心来，却听到屋里的人正在悄悄地议论一件事。
“听说各地都开始枪毙人了。成份高的，还不听话的已经杀掉好多了。”
“没听刚刚队长在跟人说吗？义乌一个挑盐的头头，兜兜凑凑点铜钿都买了田地，被抓进去又死不认罪。前两天也被镇压了。打枪的人枪法不准，打了好几枪，脑浆流了一地。”
“实在太可怜了！这种人也没做什么坏事啊？”
“唉！别人的事，管不了！还是想想自己吧，过的是啊怎噶个日子啊！”
这时候外边传来呵斥：“都不想活了！还不睡觉！”
大家在黑暗中连忙噤声。花招听了如五雷轰顶。她一把用被子捂住嘴巴，眼泪决堤似的汹涌而出，只一忽儿枕头衣领全湿了。她虽然不敢确定大家伙说的人是谁，她也不想确定。但她心里明白，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好人李老大看来已经凶多吉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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