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字的青围巾

带字的青围巾

文/名筑

老妇人从木叉椅上迟缓地微微直了一下快佝偻到膝盖的腰，眼的余光瞟了一眼身旁轮椅上的老男人。

这是一个鲁东南小城市城中村的四间平房院落，院子四分之三多被中间的方形园地占据，园地里种满了时令蔬菜。早春时节，只有一畦菠菜茂盛葱绿。老妇人支秀手里捏着一把菠菜，正逐一去掉发黄的菜叶，那动作笨拙又缓慢，如爬树的变色龙般慵懒无力。

她旁边轮椅上的老男人大约八十岁了，瘫躺在那，有一口没一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岁月无情地耗尽了他眼睛中的神采，低垂的眼睑下一线光长久地盯着轮椅前凳子上的果盘，许久许久偶尔动一下，才显示出轮椅上还残存着一丝生命的气息。果盘里盛了三个香蕉，其中一根比另两根稍微长一点但果皮明显地黄熟多了。那是刚出去买办的雇工特地为老男人准备的饭后水果。

院子四面墙，阳光很好，和风温柔地吹动着老男人脖子上的一条青围巾。有两个刺绣的红字被风翻上来，是汉字的“真金”。

男人年轻时当兵的间歇，有媒人撮合了他们俩。支秀有些犹豫，因为村子里风言风语说，很多当兵的男人在部队捞得一官半职后都抛弃了家乡的订亲姑娘。

但这个年轻男人心细手巧，在一块青围巾上绣了几个红字，亲手围在支秀脖子上，说，“我的心象金子般不会变的，放心吧。”这一围，围了支秀一辈子。今天怕老男人被风吹感冒了，便拿出来围在当年绣它的主人胸前。

支秀缓缓地站起身来，把手中的几棵菠菜放在水泥地上，颤巍巍地一步一晃地走到轮椅前，把那根最长的黄香蕉剥了皮，一手掐了一小截塞到男人嘴里，男人蠕动着上下颌，吃东西好像没什么大问题。

支秀把青围巾给老男人掖了一下，盖住他开的有些大的领口的脖子。

青围巾上的字更多的显现出来，“真金”后面有两个字“不怕”。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不怕”两个字上，愣了一下，眼神有些恍惚。

不怕什么？

轮椅男人在部队干了十几年志愿兵，转业之前支秀独自一人带着唯一的女儿在乡下，种地干农活，田园菜园一肩挑。干活儿支秀倒不怕，但当夜晚降临，无限的寂寞和经常有不怀好意的男人的敲门，令她和孩子这对孤儿寡母陷入恐惧之中。

男人在接到支秀的一封信后，终于按捺不住，请了年假回家看女人。

“咱不怕！”晚上，男人对怀里啜泣的女人霸气地安慰道。

第二天临晚，男人带了烟酒以及猪肠、猪肚、猪肝等几个小菜和一盘长长的响天雷（鞭炮），到了在村子里说一不二的村长家，又约了几个平时村里出头露脸的人物，大家搂着脖子喝得东倒西歪之际，鞭炮响了起来。这下，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

也就是从那天起，支秀领着孩子在家过日子经常缩着的心才逐渐舒展开来。

应该说，男人转业到县城，同支秀一起买了这个城中村带院子的房子，再到抚养女人嫁人，一直都是个安稳本分的好男人，没有什么让人担心害怕的

退休后，老两口依靠虽不丰厚的退休金倒也过得自由自在，直到一个中年妇女的到来。

她是老男人在大街上遛弯时认识的。她给老男人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各种各样的保健品，嘴里一口一个“爸妈”叫着，逐渐消磨掉了支秀起初紧绷的戒心。

随着老男人每月消耗的退休金越来越多，他们家西厢房仓库的各式保健品也越来越多。后来，老男人耐不住那中年妇女的软磨硬泡，干脆认了她做干闺女。干闺女上门的次数愈加频繁，经常上门帮老两口收拾卫生，还打热水为老头子洗脚、捏捏腿腰什么的。

老头儿愈来愈快活儿，他已经忽视了支秀渐渐阴沉的老脸。

干闺女捏得很勤快，老头儿嘴里说着，也不能让闺女白忙活儿，就偶尔地塞个红包给她，这闺女干得更勤了。

支秀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眼角偶尔瞟一下正在给老男人捏腿的手，有那么几次，老男人的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碰摸干闺女的手，而那中年妇女竟然只是嘴角向两腮挑了一下，又熟练地干起活来。

支秀嘴上不动声色，心里沉沉的，她的心又开始有点怕，她明知道老男人做不了什么，但还是有些怕。

终于有一天，支秀从外面回来，听见屋子里电视大声地开着，但屋门紧闭。

支秀悄悄地靠近门窗，看到了这样一幕：干闺女两只手搭在老男人腿上，笑嘻嘻地望着老头皱巴巴的老手摸向自己涂满了两层粉的脸。。。

支秀不敢吭声，悄悄地退到侧屋子抹眼泪。

好在这一切终于过去了。现在，眼前的老男人已经风烛残年，连喘气都不顺了，干闺女也早已不上门，雇工的工资和药费已经消耗掉了他那并不多的退休金，当然干闺女推销的保健品依然堆积如山在储藏室里。

支秀终于不用怕了。

她又掰了一截香蕉塞给老男人。这一段香蕉有点大，在老男人嘴里上下翻转。

老男人艰难地错动着上下颌，仿佛一条非洲岩蟒在吞咽几倍于口的尼罗鳄。

当猎物进到喉咙的时候，支秀看见老男人的眼有点直楞，蟒蛇使劲的吸气，脖子开始后仰。但显然支秀眼前的这条老蟒的颌骨已经不能再扩张了。

支秀急忙伸手要去扣出那段香蕉，老男人无助中一只手在空中乱抓，他抓住了支秀那干瘪瘦弱的枯枝般的细手。

支秀一惊，她恍然看见老男人伸向干闺女的手。

她的胳膊停下来，任由老男人抓着，不知道干什么好。

老男人张着塞满香蕉的大口，胸一鼓一鼓地喘气，一声比一声弱，眼开始有些直。

支秀甩脱掉老男人的手，坐回摘菜的椅子，她开始努力地想一件事：她亲手给老头做的寿衣叠放在哪儿了？

半个小时后，支秀的女儿接到电话推门进来的时候，比自己的老爹小不了多少岁的老雇工一脸歉意，忙不迭地解释自己才出去买菜不到一个小时；而自己的老母亲依旧坐在椅子上，脸上有泪流下。

老男人头歪在轮椅上一动不动，脖子上的青围巾被风吹得翻来翻去，上面的一行红字全露出来了，“真金不怕”后面是“火炼”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