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素芬听说叶成龙被公安局抓了,急得脚下一滑,差点一下栽进水田里:“啥?小龙咋了?”
二狗忙说:“小龙昨天和人打架,听说是参与打群架呐,被公安局抓了,我昨天在公社拉种子,听书记说的,叫你去取人呢!”
仿佛晴天霹雳,张素芬一下懵了:“啊,快,快带我去。”
“走,我开拖拉机送你。”
在一旁心急如焚的叶雨时也跟在后头,说:“我也去。”
“你个死丫头,不是让你看着点你哥吗?”张素芬一肚子的火全撒在叶雨时身上,叶雨时红着眼睛小声分辩说:“他能听我的吗?”
二狗忙劝说:“婶儿,别怪小雨了,你还不知道小龙么,谁能管得了他呀?”
三个人火急火燎地来到公安局,公安局的干事把叶成龙领出来,只见叶成龙一身衣裳被撕得稀烂,脚上的布鞋被烂泥糊得面目全非,脸上还有几个血口子,垂头丧气,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张素芬一见叶成龙就气不打一处来,抬手就几个巴掌雨点一样落在叶成龙胳膊上,嘴里骂道:“小畜生,我让你去惹是生非,我让你去打群架,老娘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祸害,当初就该把你丢茅坑里淹死,省得你出来丢人现眼......”张素芬气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
叶成龙捂着膀子,缩着脖颈,一边后退一边嗫嚅道:“是他们先动手的,你能怪我吗?”
张素芬打软了手,就作势要脱鞋,拿鞋底抽他,被公安干事喝止住:“不要闹,要管教回家管教去,先来把罚款交了,打坏白天鹅歌舞厅的物品,赔偿二十,罚款三十,一共交五十,人就可以走了!”
“啥?歌舞厅?五十块?你个不知死活的畜生,你,我在地里辛辛苦苦地刨一年还挣不到五十块,你还敢去歌舞厅?敢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张素芬正要发作,公安干事板着脸,问道:“有完没完?人你领不领走?”
张素芬胸膛剧烈起伏着,咬了咬牙,从手帕里掏出钱,数了又数,铁青着脸说:“二狗,我钱不够,你身上有钱没?”
“哦,有,我身上有买种子的钱。三十够不?”二狗说着忙掏出身上的钱递过去。
张素芬交了钱,心疼得嘴直哆嗦,话也说不出,扭头就走。二狗和叶雨时在后头跟着,叶成龙也缩手缩脚、畏畏缩缩地跟了去,上了拖拉机,谁也不说话,气氛冷得像结了冰。
张素芬回到家就趴在床上嚎啕大哭起来,叶成龙蹲在门槛上,耷拉着脑袋。叶雨时坐在张素芬身边,柔声细语地劝慰了半天,张素芬情绪平息了下来,渐渐止住了哭声。叶雨时又说:“妈,你不是说你把事办成了吗?等我哥去厂里上班了,就不会去瞎混了,我哥他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说着,又朝叶成龙努努嘴,“哥,你过来,说句话。”
叶成龙低着头蹭到张素芬身边,扯扯母亲的衣角,小声说:“妈,你别生气了,我以后听话,再不出去惹事了。”
张素芬甩开他的手,他涎着脸又伸手去扯母亲的衣角:“妈,你要还消不了气,你就打我,狠狠地打,打到你消气为止。”
张淑芬抹了一把泪,转过脸来,戳着他的脑门,恨铁不成钢地说:“我把嘴都磨起泡了,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厂里才答应安排你的工作,以后我们这个家都指望你了,你要不给我争口气,我咋有脸去见你爸哟!”
“妈,你放心,我好好上班,保证不惹你生气了,再早点给你娶个儿媳妇,以后把你接到城里去享福。”叶成龙把母亲的脾气摸得透透的,那嘴就像抹了蜜似的,几句话就将母亲哄得不生气了。
母子三人又忙开了,给叶成龙准备穿的,用的,准备星期一去厂里报到。
报到那天,张素芬带着叶雨时,一起欢天喜地地送叶成龙去厂里。
张素芬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逢人就扯着嗓门打招呼,笑得合不拢嘴。来到人事科,办公室只有一个长得麻杆一样又高又瘦的科员,他一听叶成龙报了名字后,不耐烦地挥挥手:“去隔壁的劳资科。”
叶成龙不解地问:“你这儿不是管人事的吗?”
麻杆两眼一翻,趾高气扬地指着门牌说:“你看好了,这是人事科,是管干部的。工人呢,属于劳资科管,你一个刚进厂的学徒,想进人事科还不够格呢!”
叶成龙转身撇撇嘴,嘀咕着:“哼,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
三人又来到劳资科,劳资科的科长是个矮个子的秃顶男人,他看了叶成龙交的报名表,摇摇头又将报名表还给叶成龙,将三人扫视一番后说:“本来高厂长打过招呼,批准你进厂接你父亲的班,但前天你因聚众斗殴进了公安局,有了案底了,我们厂里是不会要这样的人的。你回去吧。”
张素芬一听急了:“别呀,科长,孩子年轻不懂事,你给他一次机会吧。再说了,高厂长亲口答应我的呀!”
“高厂长是答应了,可谁叫你要去打群架呀,厂里是搞生产,促效益的地方,能要这种混社会的混子吗?那还不把厂子的风气搞坏了?我既然在这个位子上,就要严格把关,绝不能让歪门邪道渗入我厂的工人群众中来。”
叶成龙越听越不得劲,憋了一肚子火,梗着脖子问道:“你说清楚,谁是歪门邪道?”
秃顶科长冷笑一声:“哼,明知故问!”
叶成龙瞪着眼,握紧了拳头,被张素芬一把推开,喝道:“少说两句,消停些吧你!”张素芬立马又换了一副笑脸,对那秃头科长说:“科长,我是叶解放的家属,解放在厂里干了二十年了,这回又是为厂里干工作出的事,你就通融一下,孩子年轻不懂事,你大人不计小人过,他前天回来就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坚决改。科长,你看……”
秃头科长沉吟片刻说:“叶师傅呢,我们也认识,都在一个厂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你儿子呢,厂里铁定是不会接收了,这也是几位厂领导的意见,不过,倒是有另一个办法解决这个事。”
“什么办法?”
“你家不是两个孩子吗?让另一个孩子来接班吧。”
“啊?”
“啊什么啊?这姑娘是你女儿吧?她来接班是可以的。”秃头科长见张素芬不情愿的表情 ,又说,“怎么?女儿不是你生的?还是农村的封建老思想,重男轻女?要还不愿意的话,你们就回去吧。”
张素芬干笑几声:“科长说哪去了,都一样,都一样。”
叶成龙见此情形,大手一挥:“妈,就让小雨接爸的班吧,既然人家不愿意要我,我也不稀罕来。”说着,将叶雨时推了一把,说:“小雨,还愣着干啥?快去,把表填上。”
叶雨时懵懵懂懂地呆站着,已经被这从天而降的好事砸晕了头,她还没想明白为啥这秃头科长一句话,竟改变了她的命运。被哥哥一推,才醒过神来,不知所措地看一眼哥哥,又偷偷观察母亲的神色。张素芬心里明白叶成龙是彻底没戏了,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便笑着说:“真是谢谢科长,小雨,来把表填上。”
叶雨时方双手接过秃头科长递过来的表,慎重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秃头科长点点头:“唔,好了,现在去工会找江主席安排宿舍,明天来学习劳动纪律,等着分车间。”
走在厂区的大道上,叶雨时就像踩在棉花上,软软绵绵,飘飘忽忽。村里人常说,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人,只有儿子才是香火的传承人,所以从小到大,她从不跟哥哥争什么,有什么好东西都是尽着哥哥先吃先玩,在她心中,哥哥比自己更重要。父亲走了,就应该是哥哥接父亲的班,这一点她从未怀疑过。
可就在今天,在刚才,命运之门在哥哥面前紧紧关闭,自己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名端铁饭碗的工人。
狂喜,兴奋和新鲜给了她巨大的幸福感,可这幸福感中间却夹杂着些许内疚和不安,她如同抢走了哥哥乃至全家最重要的东西,虽然她并未争过,但那东西现在就在她手上。
此时三人都没有说话,她恍惚中听见了母亲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她不知所措地望着母亲和哥哥,小心翼翼地说:“妈,哥,我其实不想……”
张素芬对她一笑,说:“你个傻女子,瞧你那样儿,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一名工人了,端着铁饭碗,再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地土里刨食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干啥苦着一张脸?你心里想啥,妈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过,你要记得以后要多帮衬着你哥,啊。”
叶雨时忙说:“妈,您放心吧,我知道,我的就是我哥的,我以后领了工资,还都交给您。”
“哎呦,瞧我妹子多好,小雨,哥以后就靠你了啊!”叶成龙拍拍她的脑袋,张素芬也露出了笑容。叶雨时拧紧的心才舒缓了一些。
叶雨时去工会领了宿舍钥匙,带着母亲和哥哥去看房子。那是一栋老式公房,楼道里黑乎乎的,水泥地坪保持着毛坯房的本色,木质的窗框刷着一层绿漆,已呈剥落之状。房间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单人床,靠窗一张简易桌子。
叶成龙在房子里转悠一圈,说:“不错不错,比咱家那土墙房子强多了。回头妈给小雨收拾一些衣裳,我给小雨送来,小雨就安心上班吧。”
母亲和哥哥离开了,叶雨时收拾好被褥,就在厂区转悠,她的心情依旧无法平静。她信步走到厂门口,那是水泥砌成的门楼,两扇铁丝网编成的大门,旁边还有一扇小门供自行车出入,水泥柱子上挂着一块惨白的木板,上有一串宋体字:川南化工厂。厂区矗立着几个大烟囱,呼呼往外冒着白烟。厂子的围墙很高很长,叶雨时认真地注视着厂子的一草一木,虽说之前也来过几次,但没有哪一次如今天看得这样认真,从此她就要在这里工作生活了,这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她的内心充满了雀跃和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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