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春天来得有些晚,已经进入农历三月了,天气依然不见暖和,初春的寒气浓浓地夹裹在空气中,料料峭峭,乍暖还寒。
斑竹公社石屏村的男女老少,三三两两都往村东头叶解放家奔去。人们脸色凝重,交头接耳,田野上空卷起一阵风,吹得树木瑟瑟作响,几只乌鸦盘旋一阵,又扑楞楞飞进了林子,让人有一种不祥之感。
叶解放家房前一块大水田,房子呈“凹”字形,正面三间大瓦房,东边一间横屋,西边盖的牛棚,猪圈,狗窝,鸡架,房后是一片竹林。这房子在石屏村算得上气派了,但今日看着却有些阴沉颓丧。因为这家的顶梁柱叶解放死了。
叶解放是村里唯一一个工人,在距村子三十多里外的川南化工厂工作,是一名检修工。昨天工厂大检修,发生了事故,叶解放从梯子上倒栽下来,后脖子着地,立刻昏迷,送到医院没多久就死了。厂长万分沉痛地开了追悼会,再由工会主席江顺堂带着抚恤金,把遗体送回石屏村。
此时叶解放静静地躺在院里的门板上,一只皮毛稀疏的大黄狗趴在脚边,时不时呜咽两声,几只鸡漫不经心地在院子里刨食。叶解放的大舅子张老大一早得到消息便赶了来,带着外甥叶成龙经营丧事,预备老衣,请阴阳,着人挖坟坑。
叶解放家的叫张素芬,黑胖,穿着厂里发的蓝色工作服,顶着鸡窝似的头发,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十八岁的女儿叶雨时跪在张素芬身边,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儿,气弱得抽丝一般,只是流泪。
化工厂的工会主席穿着笔挺的灰色中山装,神色肃穆地站着,看着张素芬母女哭得凄恻,搓搓手劝慰着说:“素芬嫂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不要让叶师傅走得不安心嘛。叶师傅生前在厂子里力求上进,不怕流汗不怕吃苦,是厂里的劳动模范,为厂子做出了不小的贡献。这次的事故,厂领导万分悲痛,也尽可能地为叶师傅争取了最大的补偿。”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信封递过去。
张素芬抹了一把泪,接过信封,慢慢止住了嚎哭。
村里的人们陆续赶来了,最先来的是叶家几个本家的嫂子,张素芬见来了人,双手一拍大腿,又开始哭起来。哭丧是村妇无师自通的本领,她哭得抑扬顿挫,婉转起伏,自成曲调;一边哭还一边数落,陈年旧事,数落得有条有理,芝麻蒜皮,痛悔追忆,就像翻晒发霉的衣物一样,全部抖落出来,几个妇女见状也撩起衣襟抹眼泪。
这时一个头小脚小,腰却粗得如水桶一般的妇女一把将张素芬拉到一旁,在她耳边嘀咕着:“厂领导在这里,你咋就知道哭呢?”
“我男人死了,以后我们娘仨靠谁去?我咋能忍得住嘛!”张素芬伸出袖子擦了一把脸。
那妇女又说:“头发长见识短。你现在不抓住机会,以后有你哭的!”
“啥......啥机会?”张素芬一头雾水。
那妇女一副恨其不争的表情,说:“你好糊涂哇!厂领导在这里,你才好提条件啊。我跟你说,我娘家叔伯大哥,也是工人,去年排电线的时候被高压线烧死了,厂里就安排他儿子去接了班呢。这么一来,也算脱了农民这身皮,吃国家饭,就是城里人了!”
“那,那我也提让小龙去接班?”
“那当然,傻子才不提呢!”
“那他要不同意咋办?”
“浆糊把你脑子糊住了?那你从前跟解放闹意见的时候,是咋把他治住了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哇!再说了解放把命都奉献给厂子了,你是家属, 他不得好好安抚你呀!”
张素芬这才回过味来:“哎呦,二嫂子,真亏得有你,瞧我这脓包样,全没了主意,这事要成了小龙可得好好谢你。”
“都是一家人,说啥谢不谢的。”
张素芬得了指点, 眉眼也舒展开了,又不好太表露出来。心里打定了主意,又回到叶解放的遗体旁去放开嗓子嚎了一回,边嚎边偷眼看江顺堂,江顺堂正拿出烟在给几个本家的兄弟挨个发,几兄弟放下手里的旱烟袋,接过城里人才抽的高级纸烟,放到鼻子前闻闻,然后七嘴八舌地说着客气话:“你们城里人就是懂享受,这么好的烟,我从前只是见过,今天沾了江主席的光,也尝个味道”、“江主席真是能干人,这么年轻就当了这么大的官,将来可了不得啊”、“是啊,当了大官为人还这么和气,现在这样的官可不多”、“咱解放遇到这么好的官,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几兄弟把江顺堂拍得眉开眼笑。
张素芬见火候差不多了,将眼里的泪挤出两滴,凑到江顺堂面前,说:“江主席,这半天了,你连口水都没喝上,对不住了,你这边坐,坐下歇歇。”
江顺堂见张素芬欲言又止的样子,连连应声说:“素芬嫂子, 你有啥要求,就跟我提,要是抚恤金的问题,我回去看还能不能再想想办法。”
张素芬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说:“江主席,不是抚恤金的事。你也看见的,这乡下日子不好过,靠着地里刨几颗粮,根本糊不住嘴,村里二三十户人家,哪家不是寅吃卯粮?我们娘仨都是靠解放那点工资过活,现在解放他......”说着掩住了口,哭了一声又忍住了,哽咽着说,“江主席,我家解放是个老实人 ,只知道老老实实干活,你看在解放为厂里做了二十年贡献的份上,能不能让我儿子小龙去接解放的班?”
江顺堂没想到张素芬会提出这个要求,便皱着眉头,面露难色,说:“哎呀,这个事啊,素芬嫂子,这个很困难呐,你不知道,我们厂里的人事都是必须经过县领导安排的,我就是想给你办,也没这个权利呀!”
张素芬见江顺堂一口拒绝,想到往后的恓惶日子,悲从中来,转身扑在叶解放身上就捶胸顿足,放声大哭起来:“嗬嗬......你个死鬼,你为厂子奉献了二十年 ,把命都奉献出去了,你眼睛一闭,撒手走了,我们孤儿寡母的咋过活呀?嗬嗬......不如你把我也带去吧,反正活着也苦死了……”几个本家的嫂子也齐声大哭起来,整个院子一片肝肠寸断的哭声,催人心碎。
有听到内情的乡亲就在一处议论着,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江顺堂听见,“这厂子的领导也真他娘的不近人情,老子为干工作死了,儿子接班还不行,子承父业,走到哪里都说的通的!”
“一条人命呢,给几个钱就打发了?我们农村的人,命就这么贱?”
“我有个亲戚也是工人,老子退休了,儿子顶上,工厂都兴接班的,哪里像这个川南化工厂,好歹也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厂,怕是欺负我们农村人没见过世面啰?”
“这个时候,咱们叶家的人一定不能认怂,这事一天不解决好,就一天不下葬,咱们就抬着解放兄弟到厂子里去,总要叫当官的给个说法!”
“对!就这么办!”立即有人附和。
……
在一边垂泪的叶雨时听见院子里闹起来了,扯了扯舅舅张老大的衣角,小声说:“大舅,这么闹开了不好吧,厂里有厂里的规矩,人家真的不给办,倒弄得我们没脸了。”
一旁的叶成龙立马虎着脸对妹妹吼道:“起开,你个丫头片子懂啥呀?不闹我们就吃大亏了,不闹开了他能给你解决呀?”
叶雨时嘴一撅,不服气地说:“就你懂,你除了瞎闹腾还会干啥?你不知道咱爸一辈子就不愿给厂子添麻烦吗?要知道你们这么闹,咱爸能安心吗?”
“头发长见识短,厂里摆明了欺负咱爸老实。你还嫌不够乱吗?求求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叶雨时被哥哥抢白两句,气得扭头就跪在父亲的遗体面前啜泣。
江顺堂见此事要闹大,恐回去交不了差,若这些个人真是把叶解放的遗体抬到厂里,那他这个工会主席的脸往哪搁,想到此他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再加上一群妇女扯着嗓门嚎哭,更把他哭得心慌意乱,但他毕竟涉世极深,很快镇定下来,清了清嗓子,用手势示意大家安静,说:“大家稍安勿躁,此事很难,但关乎我们工人的利益,再难我们也要试一试。”边说边上前扶起张素芬,说,“素芬嫂子,你先不要急嘛,别哭坏了身体。这个事我马上回去跟其他几位领导商量,再到县里打报告,你们呢,也不要赌气,好好地让叶师傅入土为安,你等我的消息,行不?”
张素芬望着这个打着官腔,说话油滑的主席,心里正在盘算着,她娘家哥哥张老大挤过来说:“素芬,江主席说得对,万事好商量,我们不要给江主席添麻烦,也让解放走得不安心。”又对江顺堂说,“江主席是大领导,工作忙,我们也就不留你了,还麻烦江主席回去替我们说说好话,我们老实本分人家,但也懂知恩图报的,必定永远念你的好。”
张老大说的恳切在理,江顺堂就坡下驴,连连点头称是,迫不及待地打了招呼就走了。
江顺堂一走,张老大对张素芬说:“你和他急用处不大,就先好言好语给他说,让他回去给领导带个话,我们先把家里的事办了,到时候厂里不解决,我们就去找厂长,厂长不解决,我们就住到厂长家里去。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不怕他不办。”张老大本是个走街串户的货郎,见多识广,张素芬对他言听计从。
第三天就准备下葬,按阴阳师看好的时辰,开始起灵,棺材后送葬的男男女女,孝巾遮在脸上,一个个长声短气地哭,前呼后拥去了湾里的墓地,叶解放总算入土为安了。
张素芬把叶解放的身后事安置妥当,又在家歇了一日,还不见江顺堂的消息传来,便和张老大合计了半日,准备第二天一早就进城,去厂里找江顺堂。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