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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子站在早操的队列里，心砰砰直跳。
隔壁队站的是隔壁18班，吴俊豪就站在隔壁队里，琳子的斜前方。他正在跟前后的女生大声聊天：“SHE也配叫摇滚？！唱一首super star就摇滚了？开玩笑！你们去听听the wall再说。”
如果不是这句话，一般人从吴俊豪瘦小单薄的身形里完全看不出，他是琳子所在的高二年级的风云人物。桀骜不驯，口出狂言。没有他瞧得起的流行明星，他听的都是打口碟——他专门有自己的选货渠道，什么suede、枪花、nightwish、megadeth，都从他嘴里才开始在一帮“先锋”男女生圈子里散布开来。
而且，连老师都拿他没办法。关于他流传全校的一大传说，是有一次晚自习，他突然冲上讲台，往电脑主机里塞了一张CD，震耳欲聋的电吉他和鼓点让原本蠢蠢欲动的教室里变成了群魔乱舞。
班主任刚好不在，值班的英语老师走进来：“品味不错嘛。”老师看着吴俊豪，“听完这首就自习啊，下了自习再说。”
在17岁男女生的眼里，吴俊豪简直酷毙了！
这次事件以后，吴俊豪在老师群里也出名了。土豪家里的叛逆少年——这是老师们给他打的标签。
此刻，琳子看着这个叛逆少年的背影，他完全没注意到她。这个省重点中学里，集齐了各路有背景有牛出身的学生，琳子是其中最不引入注意的那一类。琳子的爸爸只是普通公务员，凭着初中三年努力考出的中考高分，她才进了这个全省前三高中的普通班。
可是，17岁的琳子已经受不了做乖乖女了，再过一年，就连早恋的机会都没有了，班里班外那么多女生神采飞扬得千姿百态，难道她只能有像一潭死水一样的青春期吗？
现在，死水有了微澜。
琳子在学校的BBS里闲逛，她喜欢去音乐天堂版块。吴俊豪给大家普及的那些乐队，她也悄悄去搜来听。
前几天，她在音乐天堂看到一张帖子：“The wall就是当下中国社会的写照！”
名叫NAKRUL的帖主列举了Pink Floyd这个英国摇滚乐队迷幻怪异的音乐片段，与国内社会环境的各种束缚和呆板一一对应，并激愤的批判了后者。
琳子在百度枪花乐队时搜到过Pink Floyd，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看帖子下应者寥寥，于是，琳子写了一大段回复，把Pink Floyd最经典的The Wall音乐电影分析了一番。
她得到了NAKRUL的热烈回应，两人在私信里把几个摇滚乐队聊了个遍。
“知己！哪天约出来一起买碟！”NAKRUL在私信里说。
琳子觉得，NAKRUL跟传说中吴俊豪的品味很像。她很好奇的猜，这个网友莫非就是吴俊豪本人？但他在私信里可比琳子平时远远看到的容易相处多了。
站在早操的队里，听到吴俊豪那句“你们去听听The Wall再说！”琳子确定了，NAKRUL就是他。
他知道，他的“知己”Elf是个女生吗？——他从来没在私信里问过性别。他知道Elf就是我吗？琳子心跳得厉害，她竟然跟一个同学眼中的风云人物、膜拜对象成了“知己”。
他是暗黑破坏神里的魔王NAKRUL，而她是魔兽世界里的暗夜精灵Elf in night。他们有一样的不驯。不同的仅仅是他锋芒毕露，而她暗藏于心。
那天后，琳子就在私信里有意无意的提起买碟的事，她希望NAKRUL能再提出一起去买碟，其实她都没去买过打口碟，那些歌她都是百度来的。但是，她很想看看NAKRUL——吴俊豪见到她是什么反应。他应该都不知道我是谁吧？琳子想。
他们真的见面那天，是一个晚自习前的傍晚。琳子下了课跑去学校机房上网，看到了NAKRUL刚发的私信——今天下午六点，小龙坎过街天桥下，要买碟就来！
琳子扔下没吃完的晚饭，在宿舍里手忙脚乱地收拾了自己。
她走到路口，远远能看见那个过街天桥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快走近了，她刻意放慢脚步，让自己显得少一点急不可耐，多一点漫不经心——她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她不懂叛逆少年这个群体的话术。
“是你啊。”吴俊豪看到她，挑了挑眉毛，算是打了招呼。
你知道我？琳子本想这么问，临到嘴边又改了口：“是我呀，怎么？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她竭力做出轻松调笑的语气。
“隔壁17班的嘛，这有什么不认识。”他低头去看三轮车摊上密密排成彩色砖块的CD，“你也听摇滚，我倒是没想到，有点意思。”
“你买什么？”她问。
“老张新上的货，加拿大的！Rush，听过吗？”
她没做声，也伸手装作熟练的去拨那些CD脊背，时不时抽出几张来翻看。
他很快挑好了三张。“你没有要买的？有的话你继续啊，我要回学校了。”
“……嗯，没看到喜欢的，你先听听你选的，好的就推荐一下。”她抿抿嘴，也跟着他往回走。
她走在他的右后侧，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发起他们在现实中的第一次聊天。
他转过身，走到她的右侧，让她走在人行道里侧。“小心车。”他说。琳子心里有点意外，又有一点悸动，没想到他还挺细心的，他不会是对我有意思吧？琳子有点胡思乱想。
“你去过酒吧没有？”他突然问。
“之前没时间去。”她沉默了一会儿，觉得这样模糊的回答比较好。
“这周天晚上，去不？”
“哪家啊？”她装作漫不经心的问，其实心紧张得揪成一团。跟男生去酒吧，这是她17年来从来没体会过的事，是她只能在路过班上那群潇洒的“飞式女娃子”的讨论时才会偶尔听到的事。
“Myth，在江滨路。”然后，他报了他的手机号，“来的话就到时候联系。”
琳子掏出手机记下来，点点头。她没有表现出太热情，她模仿着他平时的态度和语气，她觉得，那里面有一种成熟的骄傲——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也没什么好激动的。
回到教室，琳子一整个晚自习都心神不宁。她竟然有了吴俊豪的手机号。她看看周围，估计我是班上第一个有他手机号的女生吧？她想，觉得自己终于变得突出了。
至于酒吧，去还是不去呢？她有点纠结，她还没有准备好一下子就做这么“离经叛道”的事，酒吧里是什么样子？会发生什么呢？
“哎，你听说了没？18班那个李小丽跟吴俊豪公开表白，就在今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同桌赵莹捅了捅琳子的手臂，“听说是一大束气球，五颜六色的，上面贴的字——吴俊豪，我爱你。”
琳子吃了一惊，怎么刚才买碟的时候一点都没看出来他有什么异样。“然后呢？！”她问。
赵莹对她的反应很满意：“结果，吴俊豪是谁？！他走过去，一脚把气球踩破了，跩吧？”赵莹感叹着，又补充说：“听说他还骂她傻B了。太酷了！”
要是自己被他那么骂，一定没脸呆在学校了！琳子心里想。吴俊豪真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要不然，还是不要跟他去酒吧了吧……
“你知道吗？”赵莹神神秘秘的凑过来，低声说：“李小丽还有她们班那个王曼，还有那个谁，公开说宁可把初夜给吴俊豪！”
琳子听得一愣一愣的。王曼她知道，关于她的传说是，她跟男朋友清早从教学楼顶下来，被教导主任碰上了，被请了家长。据一些流里流气的男生说，主任在楼顶上发现了避孕套。
这些女生，可真是名不虚传的飞式女娃子啊！
她们爱慕的对象，现在约我去酒吧……琳子心里涌起一股自豪，我跟吴俊豪的关系可跟她们不一样，我们有共同语言。
“赵莹，罗琳子！你们在说什么？”一颗粉笔从讲台上弹下来，准确的降落在她们面前的课桌上。政治老师在台上怒目圆睁，他刚才在讲试卷，讲完发现这两个女学生还在交头接耳。
“老师，我在问她卷子上的题。”赵莹机灵的大声回答。
“你57，她59，你有什么好问她的！”老师讥讽的说。
全班哄堂大笑。
琳子也忍不住乐了。在这阵笑声里，她决定去闯闯吴俊豪说的那个酒吧。
周天傍晚，琳子倒了两趟地铁，到了江滨路。
她站在Myth酒吧门口，仔细端详这个黑乎乎的像个铁盒子一样的建筑，只有墙上很幽暗的四个字母在发光，告诉路人它的名字。
她跟在吴俊豪身后，他教她伸出手去，门口的管理员在她手背上盖了一个荧光的章，然后他们穿过长长的通道。琳子越来越紧张，她不知道接下来会看到什么，是像电视上演的那种很下流的场面吗？
进到通道尽头的大厅，她才发现，这原来就是咖啡厅的喧哗版。男男女女或坐或靠，摆弄着自己手里或桌前的酒杯，他们穿得很洒脱，表情很潇洒自如，琳子想，看了看自己的白色短袖衬衫，觉得很拘谨。
吴俊豪带她到了角落的沙发卡座，已经有三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坐在那里。他们看起来很年轻，琳子默认他们应该也是她的同龄人。
见她过来，那个女生往里一靠，贴在旁边的男生身上。
“我朋友，罗琳子。”吴俊豪回答了那个女生眼里的疑问。
琳子冲他们微笑了一下，在女生旁边坐下来。
他们开始聊琳子听不太懂的天。一会聊什么美院教授，一会聊什么画廊，一会又讲到在上海做乐队的朋友。琳子完全插不上嘴。
她只好慢慢抿着杯子里的暗红色液体，那是吴俊豪给她点的长岛冰茶，大口喝第一下，她差点被呛到，才知道，原来这不是茶。
他跟他们聊着天，没怎么理她。
没人注意琳子，大家看起来都没兴趣探究别人，也对别人的眼光很无所谓。琳子慢慢放松下来，看着一个穿得像阿童木一样的女人在不远处的吧台前支起了话筒，开始唱一曲听起来很摇摆的歌：
Oh baby baby baby,
it’s getting kinda crazy,
cause you’re taking over my mind.
And it feels like.
You don’t know my name.
……
Oh baby baby baby……
不知道是因为灯光，还是音乐，还是周围所有摇曳的男女，琳子觉得此刻的自己也像个成熟的女人一样，在酒吧里，喝着酒，看着衣着暴露的地下歌手，听着欧美情歌。
这是跟学校完全不一样的世界。
直到吴俊豪叫她要不要走的时候，琳子才迷迷糊糊的站起来——她不知道怎么就打起了盹，也许是第一次喝酒的原因。
她晕头转向的跟着吴俊豪上了一辆polo，刚才一起坐的一个男生把他们送到了附近的一个小区门口，吴俊豪拉她一起下了车。
从电梯里出来，进了房门，没有了可以机械跟随的行进动作，琳子才突然意识到，她竟然跟着吴俊豪到了他家里！
他家里没开灯，也许没人。从大片的落地玻璃门看出去，江边连串的霓虹一览无余。
琳子慢慢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她把自己安放好，尴尬得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吴俊豪为什么带我回他家？！琳子紧张的想，她从来没有过单独去男生家里的经历，而且还是晚上！她犹豫着要怎么提出离开，但好奇心又抓着她不放。
“我妈不在，你不用紧张。”吴俊豪冷静的说。
“……你爸妈都不在？”她小心的问，问出来就后悔了。因为他瞬间做了一个很粗野的手势，用有点恶狠狠的语气说：“他才不会来！那个渣男。”
琳子明白了，他对他那传说中做船运生意的大老板爸爸很愤恨。
她没吭声，突然有点同情他。原来他的叛逆和愤怒是来自这里。她甚至突然有了一种感觉，那是一种，想要呵护眼前这个人的感觉。眼前这个人看起来很瘦弱，很难过，一点也不叛逆不张牙舞爪。
琳子要在很久以后，才明白，这种感觉，叫作母性。
但是，在那一刻，17岁的琳子以为，那就是心动的感觉。
17岁的琳子放松下来，她感觉自己在心里做了一个很重大的决定。什么乖乖女，就去他的吧！
在窗外映照进来的斑斓夜色中，她看到他单薄的身体走过来，他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坐下，他看起来变得很安静，连他怒指向天的黄色头发也变得柔软。
他静静地看着她，他的脸向她靠过来。她无处可躲，她闭上了眼睛。她感觉到嘴唇传来一种非常柔软的触碰，然后迅速的离去。她感觉自己只剩下嘴和心脏，身体的其他部分都不存在了。
在那一下触碰离开以后，她慢慢睁开眼睛，在黑暗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们都没有说话。琳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动不动，好像这个夜晚有一种奇异的气场把她给罩在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一样。
他坐到她身边，把她搂进怀里，他的胳膊用力的环住她的肩膀，他把头靠在她的耳际。
琳子很自然的也用双臂抱住他的后背。她感觉到他的低落。此刻，她觉得她跟他是平等的、相互依靠的两个孤独的灵魂。
他靠了好一会儿后，慢慢收回双手，摸索到她的领口。他慢慢的解开她衬衣上第一颗纽扣。
还有三颗？还是四颗？然后会怎么做？琳子感觉心都快撞破了胸口，这不是她可以想象出的事，这不是她敢去面对的事。
她突然开始颤抖，极度紧张的神经把她的身体当成了筛子，她无法控制，她甚至听到牙齿轻轻碰撞。可是她没有阻止他的动作，她像是一个走向祭坛的圣女。
他突然停下来，站起来。灯亮了。
他站在她对面的沙发前：“你走吧，回学校去。”他恢复了冷傲的表情。
她咬住嘴唇，他的喜怒无常让她很错愕，但同时，她发现自己一下子就不抖了——她的身体好像解脱一样的放松下来。
她看着他的脸，想从中找出他突然变脸的原因。她从那张脸上看出了一种厌恶。她的自尊霍然醒来，她一言不发冲向门口，心里暗骂自己蠢，怎么会跟一个坏男生跑到他家里来了！
在她换鞋的时候，他突然说：“以后不要去酒吧了，不要随便去男人家里。”说完，他再也没开口。
她愣了一下，站起来出了门。
直到在回学校的地铁里，琳子才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回想了一遍。她不敢相信，她做了17年的乖学生，在这晚，竟然做出了差点越轨的事情。
是他替她阻止了她自己。
他最后那句话，让她明白，他脸上的厌恶，不是因她而起。
也许，是他无处安放的孤独，让他走向了她；她献祭一般的姿态，又提醒了他内心深处的愤怒——他不想要同情，他只想要同声相应，而她不由自主的颤抖出卖了她，让他看出，她并不是他的同类。
琳子不知道，这个夜晚对吴俊豪来说，是否跟其他的夜晚有什么不同。她只知道，对她来说，她内心的骚动一下子平静了。
原来很多她以为了不得的事，不过是别人很普通的日子，而她自己，也没有她以为的勇气，去尝试别人的生活。
与叛逆少年擦身而过的碰撞，足以消解乖孩子琳子原本就不多的叛逆能量。
吴俊豪没有再联系她，她也乖乖的回到了书堆里。碰撞之后，他们各自行进在自己的轨道上，渐渐彼此远离。
多年后，在毕业十年的学校活动上，隔壁队伍变成了隔壁桌，琳子没有预料会遇到吴俊豪，她觉得以他的叛逆应该不屑于参加这类聚会。直到他端着酒杯碰了碰她的手臂：“琳子！”
他的语气显得很自然的熟悉。
琳子站起来，有点惊讶，除了身材没什么变化，眼前这个短平头、青胡茬、白衬衣的青年一点也没有当年桀骜不驯的影子。
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叙旧，想起两人当初聊得最多的话题，于是开玩笑的问：“你现在还听Pink Floyd吗？”
吴俊豪笑得很坦率：“嘿嘿，现在哪里听摇滚乐哦，现在听的是摇篮乐。”
琳子也笑了。没想到，他变成了按部就班的好孩子，仍然独身的她，现在反而成了更叛逆的那一个。
他们是幸运的，生活帮他们融化了那些愤怒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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