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突闻噩耗
这是一个三伏酷暑的下午,毒辣辣的太阳把柏油路面烤得比草坪还软,一脚踩上去便会现出一个凹陷。路两旁的银杏树冠已拢形缩影,人掌般的阔叶无精打采地卷曲下垂。各种花草也似乎没有了争奇斗艳的怡趣,蔫塌塌地遮头掩面一副慵懒之态。只有栖伏于枝桠上的知了在尽显风头,令人讨嫌地竭力嘶鸣。
人们没有太大、太急的事儿一般都尽量不外出了,以免碰触紫外线高强度的灼伤。此时正值白昼中最寂寥、宅闲的一个时段。
然而,在通往浭阳县人民政府空荡荡的甬路上,有一个长得牛高马大、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却匆匆独行。
他头上的板寸直迎灼空,连个遮阳帽都未戴,嘴里还叽里咕噜地不断嘟哝着“真纳闷喽!”“真可惜喽!”之类的话。
此人叫姚杰。他几乎一步就跨入了县政府党组成员兼人事局局长鹿斌的办公室,“嗬嗬”地大张着嘴呼气,随身携带进一股腾腾热浪。只见他毫不见外地趋身朝茶几上取过两个塑杯,由饮水机中一连引出两杯旋舞着晶莹气泡的冰水,一仰脖便“咕嘟嘟”地灌入了腹腔。然后,便横竖抹了一把濡湿透了的有点外撅的双唇,冲着正伏案书写着什么的鹿斌风风火火地来了一通:
“呃呃我说哥们儿啊!你说怪不怪?当年无锡来咱这儿抗震救灾的医疗队中那个叫林芳的姑娘,她当初愣是没走,一直就在唐山馨慈医院工作,还是副院长呢。唉!娃娃地,谁想到她前几天随车去北部山区接一位患者入院,途中不幸坠崖受伤,抢救了几天就死了。碰巧,我去市里办事还赶上医院为她举行的追悼会呢,啧啧……”
姚杰是鹿斌的好友。他原籍陕北的黄土高原,西安医专毕业后随在这边工作的父亲来到北方冀东。他性格粗犷、豪爽,一口地道的西北口音,一张嘴总带有“呃呃”、“娃娃地”,说话就像放筒铳,偌大的房间足可以被震荡得“嗡嗡”作响。二人曾在本县的道迪公社卫生院工作过,之间配合得相当默契。只是后来姚杰被分配到县卫校管后勤,鹿斌被选调进了党政机关。但由于双方工作和居家都在县城,平日里经常逢面,业余时间也会隔三差五地聚一聚,两家人一起吃顿饭,或去河畔柳林间听姚杰吼两嗓子秦腔或由鹿斌来一段男高音美声独唱什么的,彼此关系一直比较亲融。
“你……你……说什么?”
一向沉稳如磐、被大家戏谑为火燎屁股也不着急的鹿斌,竟腾地由办公桌后沙发簧般弹起!他疾速地阖上文件夹,朝漆亮的桌面一扔,随着塑料皮封摩擦着桌面发出“啪!”地清脆一响,室内的气氛顿即降至冰点。
此时,鹿斌错愕的双眸已瞪成一对铜铃,紧蹙的眉宇拧成了一个大大的“川字”。他疑如天人般死死盯着姚杰,原本红润的脸庞遽然泛起了一片恐怖的铁青。
姚杰被他盯得都有点儿发懵了,一时竟语塞了。好像是自己说了什么谎话或办了什么错事儿,就怔怔地像一捆秫秸直直戳在那儿。
因为,这哥们儿今天的阵势他还是破天荒地第一次领略!
他甚至有些噤若寒蝉了!
缄默,两三秒间的缄默……
姚杰似乎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
他有些慌乱地地将声调下降至少八度,嚅喏地反问道:“你……你……还不信咋的?”
“嗯!”鹿斌重重颔首。但看似毋庸置疑的眸光中却闪跳出一丝惶然之芒:“……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她当年……确实是随医疗队返回南方的无锡老家了,你一定是看错啊!”
他脸上泛着的铁青色愈发凝重了。
其实,他此时潜意识里已情知不妙了。
只是,他实在接受不了这一兀突而至的噩耗!
“呃呃没有啊!我还仔细看了她的遗像和简历呢!就是她!娃娃地,还听在场吊唁她的同事们说……她生前还一直是单身呢。”
姚杰委屈而坚定的说,连口水分泌的速度都明显加快了。
至此,鹿斌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继而一股彻骨的疼痛便铺天盖地袭来,又似有一柄重锤在狠狠地击打着他的心脏。
他不得不相信了!
他不得不接受这一惨酷的现实!
他开始四肢发颤、发软,足下的磁砖地板好像缓缓下沉,脑场里似有一架盘旋的飞机“嗡嗡”作响。但他拼力地支撑在那儿,努力想使自己的表情实现常态化。尽管,他已意识到今天有些失控,还是尽量不想叫姚杰这个楞儿巴叽的家伙儿观相到自己的囧态,特别是知晓自己与林芳当初的那段情感密史。起码现在不!
他挥一挥手,很感对不住地寻了个事由下了“逐客令”:
“我知道了,你先走吧!今天下午机关开会,我有个讲话,得抓紧看看稿子。”
说罢随手扔给了他一把遮阳伞。
其实,这篇讲话稿他早已阅删数遍、烂熟于心了。
姚杰抄起遮阳伞如蒙大赦般地赶紧回溜了。
只是,他一边下楼一边神经质地翕动着两片厚唇不住地纳罕:“今儿个真是奇啦!怪啦!为啥一告诉这事儿,这家伙儿竟像换了一个人儿?娃娃地,莫不是……莫不是当初他俩……”
姚杰如醍醐灌顶,一下子使劲地拍打起自己硕大的后颅:“呃呃想起来了!当初凡有啥突击性的任务,可不都是他俩像鳔胶似地黏在一起冲在最前头呃?我这个大傻冒儿啊!那时怎么就一点未窥出他们俩之间有啥秘情儿?隐藏得够深的啊!”
继尔,他又恨恨地顶上一句:“真不够交道儿,还好哥们儿呐,竟搞地下活动。娃娃地,简直就是第二个毛人凤!”
待姚杰的足踝刚跨出室外,鹿斌旋即关掩起推拉门,便像一具剔了骨架的肉扇儿一下子瘫塌于桌旁。他伏案攥拳抵额,眼底早已泛起的、但被他刚才拼命抑控住的两股酸涩液体,伴随着心脏的悸动开始湍急而出……
他禁不住哽咽出了声:“林芳啊!林芳!你……你怎么这样短命哟!你当初……为什么不返回原籍呢?你又何苦这样……委屈着自己……不成个……家啊?八年了,难道你还……”
一刹那,他手中的笔一抖,笔尖戳到了雪白的纸页上,清晰地留下了圆圆一痕……
啊!难道是她在告知他:她已为自己打上了一个句号吗?
泫目迷离中,一个身段窈窕、肤如凝脂、气质娴雅的曼妙女孩儿朝他袅娜飘逸而来……
耳鼓嗡鸣中,她那缠绵悱恻、梦呓一般的娇吟又开始悠悠回荡:
“呦呦鹿鸣,食野林荭,斌斌君子,慰芳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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