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的脑袋低垂着,埋在双腿间。
站在一旁的早已等得不耐烦的惠,跺着脚,催促说,“快点捡一只。”从双腿间往下看,白布鞋像扎在泥地里的蒜头,脚背上濡湿的,还有些半干的泥斑迹。黄澄澄的小鸡仔,扑打着翅,在脚边拱来拱去。雀咽了口口水,他挣起头仰望惠,惠居高临下地瞪着他,手掌间露出鲜亮的羽毛。
“可是我不会养,我妈也不会肯......”然而惠用力把他抬起的头按下去,强迫他低下头,“快点捡一只,待会人都回来了。”也许是握了很久的鸡仔,手心里此时带着一团暖意,脖子上的压力让雀感到酸痛,雀闭上眼睛,手在脚边摊开,一团团的绒毛轻擦着他的手,有一只撞进来,用喙啄着他的手指,雀将手拢住了,要站起来,双脚已经发麻,稍一挣就像针扎似的。惠已经拉开了栅门,拽住他的衣肩将雀推攘出去。
“你偷了一只鸡仔。”惠大声说道。“偷”,这个字在雀的耳朵里炸响了,擦着脑壳飞旋,冲撞得他头昏脑胀。他吓住了,“可,可是是你......”“这儿是我家!你偷了一只鸡仔!明天我要告诉敏,你偷了一只鸡仔!”惠用力地挤着眼睛,嘴角歪斜,毫无羞耻地露出了发黑的牙床,扭动着的舌头上黏连着灰白色的苔。
“告诉敏”,雀想到了敏,她是下半学期才转来的,平常都是自己回家,有时会看见她外婆在校门外等。雀住在和敏一个小区的三期,敏走进岗亭时,会背着一只手轻轻地摆三下。雀看见那只小白鸽似的手轻柔地舞着,随后飞走了。
在学校里,敏从来不和人说话。只有上课被提问时,才听见敏的声音。细细的,像很小心打开的水喉,温柔地让雀想哭。应该是那一次,敏落座时,意外地,转过头与雀对视。被那双黑眼睛凝望着,雀在一瞬间感到了羞耻的愤怒,他慌乱地摇动脑袋四下里躲避,看见惠正耐心地盯着他,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嘴里抽动,朝他狠狠地笑着。
没过多久,惠要雀放学后去看看“刚出生的鸡仔,毛茸茸的。”两个人没有坐公交车,举着伞,冒雨步行了大约二十分钟。惠的爸爸还在工厂。家里暗沉沉地透着湿冷。惠却带他走进邻居家的后院,拉开栅门将鸡群放了出来。
“一人拿一只。”惠说,并且率先捉了一只。雀迟疑了,他并不想捉鸡仔,他感到这些小生命太脆弱,禁不起从一个家迁徙到另一个,它们亲切地鸣叫着,争先恐后地在他脚边挤成了一团。
雀养过一只扭扭鸭。就在运河大桥下,一个三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在贩卖两张匾里小鸭。他介绍说这种鸭子可以扭脖子玩,一边得意地示范,他捏着扁嘴扁脚的鸭子头,将它向后拧了一圈,又松开手。鸭子摇晃着脑袋。雀央告妈买了一只带回家。他小心翼翼地蹲在灶间,捉住鸭头朝后面拧,又拧,细细的脖子绞成麻花。他松开手,鸭子没出声,摇晃着踩着地,朝灶洞口走去,那里散着火气。睡觉前雀又去看了一眼,它窝在余烬旁边睡着了,灰色的绒毛下小身体随着呼吸有所起伏,雀伸出一根手指,擦过它的羽毛,暖暖的,细细的。
但是第二天鸭子死了。硬邦邦地撑直了脚。扎在灶洞口。头歪在另一边。全身死灰色的绒毛被打湿了一样贴在身上。是花吗?但是花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冷漠地跳上窗台,一纵身消失在了青灰色的屋瓦上。
雀感到手心里一股暖流。他摊开手掌,小鸡仔颤栗着,两只脚扎在一滩新鲜的黄褐色的鸡屎里。有一些沿着掌纹淌下来。惠大叫大笑,“偷鸡贼拉鸡屎。”不知不觉间两人正走在狭长的巷子里,以前听惠说,晚上回家,没有灯,可以看见朦朦的白影子。不知为什么惠一路跟着他走出来这么远了。是为了确定雀没有偷偷地扔掉鸡仔。惠伸出手推打着雀,“偷鸡贼拉鸡屎。”雀将小鸡从鸡屎上搬走,放进口袋,如果在衣服里拉屎,肯定会挨揍。但雀此时有更重要的事,他攥住了惠推搡他的手,将黏着鸡屎的手掌糊在惠的脸上使劲擦着。惠一时间忘记反抗,紧接着就拼命地扭动起来。雀将她逼在粗粝的水泥墙上,顶着她,手掌重重地在脸上抹擦。雀缩回手,又在惠的被挣松的辫子上擦了几下,才松开了惠。惠错愕地呆立在原地,圆脸涨的通红,眼中蓄满了泪水,嘴角和鼻翼两侧粘着几处黄褐色的斑痕。
太可惜了,不够一整张脸的。雀有些遗憾地想。他把书包甩到背后,踩着水飞快地朝家跑去。为了防止鸡仔从口袋里跌落,他的右手始终死死地捂着。隔着布料下颤动的小身体,却没有绒绒的触感。
直到吃完晚饭,妈喊雀去洗澡。雀走到灶间,花懒懒地半闭着眼睛,蜷在用来保温的泡沫做的饭捂里。雀将鸡仔抛进去,掉在花的尾巴尖。花乍起身体,从饭捂里跳出去,花盯看了一会儿,慢慢地爬上灶头打瞌睡。就是这样。那天晚上,雀从房间里溜出来,蹲在灶间,就着忽闪忽闪的灶火光,专心致志地拧着鸭子的头。仔细地,慢慢地向后拧着,一圈,一圈,一圈,拧不动了吗,雀像是再次确认似的,郑重地握紧了鸭头和鸭子的肚子,扁扁的喙在手心里痒痒的。朝后用力一拧。灶火里噼啪地爆了一根柴。雀将扭扭鸭抛在灶灰里。花碧绿的细长的眼睛,看着雀慢慢消失在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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