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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写字，别有心酸——
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村里来了个老头，听人说是国民党时期过来的；据说他的家人全部都去了台湾，只有他一个人劳动改造刑满释放后回到村里。以前他叫啥大家不太在意，只知道后来他改名叫萧兴中，就是振兴中华的意思。
他有个特点，喜欢成天看书写字。而且，他写字只用毛笔，大家从没见过他用铅笔钢笔圆珠笔写。
每每看着他写毛笔的样子，便觉得特别庄重和神气。逢年过节或谁家有大事小务时，买张红纸请他写一写，贴起来更是特别喜庆。
我问父亲会不会写毛笔字？父亲说当然会了。我说，那你教我呗，我想学写毛笔字。
那时年幼，不知父亲是被下放到农村劳动改造的。除了劳动，稍有时间，也是要隔三差五挨批斗，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没啥闲暇时间，更无丝毫情致。当时的我，并不理解这些，吵着嚷着，就是要父亲教我写。
无奈之下，父亲只好拿根小木棍教我在地上画；每每画不了多久，我便吵着闹着要买纸买墨买毛笔。
那时是真不懂事，家里穷得饭都吃不饱，却天天吵着闹着要书法用具。因为我不停地索要，不但挨过好几次训，还被我爸揍过。
我不知道兴中爷爷哪来的笔墨纸，只觉得他那样才叫写毛笔字。于是，稍有时间，便跑去他那里。
有一次，我对他说：”兴中爷爷，您可不可以教我写毛笔字？”
他说：”我不能教你。”
我问他为什么不能教我？
他说一是你爸的字写得比我好多了，和你爸比，我这字就是狗刨的，我要是把你的天赋给糟践了，你爸不会饶我；二是我们两家成分都不好，教你写字就是走白专路线，不符合又红又专政策，要出问题；弄不好，我和你爸妈都会挨批斗。
那时的我虽然少不更事，但懵懂中，依然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为我好才不教我的。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却拗不过我一天又一天的央求，终于敷衍似地给我讲了些点画、行笔、调锋的道理；还教我些简单的大小篆、隶书、汉简类的东西！
偶尔，兴中爷爷还给我讲东周列国、汉书史记，说李斯、孙膑、范蠡、勾践、伍子胥、白起、刘邦、萧何、韩信、张良、项羽的故事.....
我后来才知道，他陆陆续续给我讲过的那些东西里包括了历史人文以及中国书法的传承和演绎。甚至还涉及到了峄山碑、猛龙碑、张黑女、将军碑、九成宫、灵飞经等传统经典碑贴。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认知的……
那时的兴中爷爷既无规划也没目的，教我东西全凭兴趣，星星点点、断断续续；那时的我年龄还小，认知不够，傻记硬背中全然不知道自己学了些啥东西。
11/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各种渠道不断有消息传来，说国家正在研究解决文革问题、高考问题、知青问题、反右问题、唯成分论问题、阶级斗争扩大化问题、恢复生产力问题、改革开放问题等，将逐步制定相关政策，准备给父亲他们类似的”五类人”平反，恢复职务、恢复工作。
那段时间，批斗会已不再开了 ，父亲空余的时间多了，心情向好，便下决心给我买了纸墨笔。
但在焦虑、期盼和等待的煎熬中，父亲每天的心情变换不定；又迫于现实生活的压力，脾气变得有些偏执、过激，偶尔还略显古怪。在教我写字时，没少训我骂我揍我，有时还很不讲理，甚至拿我撒气。我有些后悔，感觉因为学写毛笔字莫名其妙地承受了太多不该有的委屈。
渐渐地，我对写毛笔字的好感一天天慢慢消蚀。
五年级那年，升初考试刚刚结束，学校响应县教育局文化局的号召，在全县中小学生中举办书法比赛。校区比赛结束的那天，我爸下地回来，路过学校门口正好遇见我们班主任老师，说要提前给我爸贺喜，我得了全校第一名，明天就会张榜公布。
我爸特别高兴，回家吩咐我妈煎了荷包蛋煮面给我作奖励。
但第二天学校张榜的名单里并没有我，连鼓励奖都不是。
我跑去办公室找老师，碰见班主任老师在与教导处主任理论：”他爸妈有没问题现在还不好说。就算有问题，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也是看到的，他四岁读一年级，年年品学皆优；这么好的孩子，你们怎么忍心因为大人的问题，剥夺小孩努力后应得的奖励？我们今后还怎么树榜样、教学生？”
教导主任说：”于老师啊，我承认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你也要替我们想想：在他爸妈还没平反前，就还是坏分子！像他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能在这读书，都是校长冒了很大风险的；年年给他评奖，既是他自己的勤奋努力，也因为范围只限于村里，我们不太担心。但这次的书法比赛不一样啊，要是给了他第一，就会去公社、区里、县里比；一旦再获奖，最后审查家庭成分，不是要把校长给坑了吗？”
回到家里，我撕碎了我爸给我几年积攒起来的所有的练字纸，折断了仅有的三支毛笔。
我爸问我怎么了，我没好气地冲他吼道：”谁叫你们是坏分子！为什么我会是坏分子的儿子！”
我爸试图给我解释，做思想工作啥的，我一律排斥拒绝，甚至有些疯狂、近乎于歇斯底里地发泄着自己这些年在学校、在小伙伴之中遭受的所有不满和委屈。我完全不听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最后被狠揍一顿。
父亲边打边教训我，还要我认错，我偏不，咬着牙疼都不喊一句！倒是父亲自己，打完我转身背对着我，流着泪自言自语：”你太不懂事了，太让我失望啦……！”
我根本不管父亲情绪的变化，朝着他大吼：”我怎么不懂事了？我怎么让你失望了？我学习不好吗？我比赛不行吗？”
我妈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对我说：”本来你爸一开始觉得很对不起你，想和你好好说，安慰安慰你；谁知你那么犟，那么不依不饶地！你不应该跟你爸那样说话，你的话太伤你爸心了！不是你爸狠心打你，你可知道那些纸墨笔，是我们全家六口人大半年省吃俭用换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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