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笔升蝶
关于《红楼梦》中的酒令,笔者之前已有五篇小文加以解析,分别是抢红与射覆、猜拳与拇战、女儿令、牙牌令、占花令,除此之外,书中还有一种多次描写的酒令——“击鼓传花令”。与前几种酒令有所区别,这种酒令特点是场面大,声响大,适用于人多的场合,随机性强,停鼓灵活,罚酒偶然,因此令人多有提心吊胆的感觉,易于活泼场面,壮观有趣。[1]
击鼓传花,是集氛围热闹与情绪紧张双双涵盖的一种酒令游戏。通常是在酒宴上大家依次而坐,为了以示公正,由一人击鼓,或者蒙上击鼓人的双眼,或者击鼓人与宴席用围屏隔开。随着击鼓开始,花束也开始依次传递,鼓声落时,花束落在谁手,则该人便被罚酒。因此大家传递的很快,唯恐花束留在自己手中。而击鼓之人利用技巧,或紧或慢,时断时续,忽行忽止,让人难以捉摸,现场造成一种分外紧张的气氛,一旦鼓声戛然而止,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关注持花者,此时大家一哄而笑,紧张的气氛也随之一消而散。持花者接受罚酒的同时,还要依据事先定好的行令规则行令,如讲故事、说笑话或出谜语等。
《红楼梦》中所涉及“击鼓传花令”的场景有三处,第一,是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时所行的“喜上眉梢令”;第二,是第六十三回平儿等人在榆荫堂以芍药相传取乐;第三,是第七十五回中秋赏月时以桂花相传为令。其中第六十三回的相传芍药令仅是一带而过,没有具体描写,但大体和其他两次的描写类同,所以不再赘述。第五十四回和第七十五回的两次“击鼓传花令”都属于诗词曲文类酒令中一种,都是以讲笑话为一种惩罚措施完成行令游戏,而曹雪芹巧妙的把酒令与笑话融为一体,在阖家团圆的大型宴席中,以酒令为载体,以笑话为契机,不仅体现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还突出了人物之间的微妙关系,也为后文的情节做以铺垫或伏笔,所以我们应当注重其在《红楼梦》中的重要作用。
一、元宵夜宴之“春喜上眉梢”令
《红楼梦》第五十四回元宵夜宴时,凤姐因见贾母十分高兴,便笑道:“趁着女先儿们在这里,不如叫他们击鼓,咱们传梅,行一个‘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贾母笑道:“这是个好令,正对时对景。”所谓“春喜上眉梢”,红研所校本《红楼梦》中的解释为:即“击鼓传梅”的雅称,“梅”、“眉”谐音,将“传梅”说成“春喜上眉(梅)梢”是讨吉利的口彩。[2] 书中写到:“那女儿们皆是惯的,或紧或慢,或如残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惊马之乱驰,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其鼓声慢,传梅亦慢;鼓声疾,传梅亦疾。”这段描写完美的体现了击鼓传花令的独特韵味,虽然简短,但却异常精彩,给人以如临其境的感觉,足见曹雪芹的描摹能力之强。
这次所行的“春喜上眉梢”令,曹雪芹设定被罚者讲笑话。笑话,是指民间口头创作,深受广大人民喜爱的一种文体,以篇幅短小精干,情节简单巧妙,题材通俗广泛为特点,但往往在突然之间给人意料之外的结局,从而取得哄堂大笑的艺术效果。傅憎享先生在《红楼梦艺术技巧论》中指出:“读者先知先觉,不能引人发笑,听后仍不知不觉,也不能发笑。妙在先藏后露,读者期待急于求知,说者抖开包袱突然意外,听者当然开怀大笑了。”[3]因此,这可以说是对《红楼梦》中的笑话最好的注解了。本回书中一共讲了三个笑话,一个是贾母讲的“巧嘴媳妇”,余下两个是王熙凤讲的“一家子吃年酒”和“聋子放炮仗”,这三个笑话在书中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我们不妨一一析之:
1、贾母所讲“巧嘴媳妇”(红研所校《红楼梦》第五十四回743页):
这个笑话,曹雪芹借用笑话真假相映、虚实相生的技法,巧妙的揭示了贾母与凤姐的关系。毋庸置疑,凤姐的聪明伶俐大家有目共睹,她也是贾府中最会讨贾母开心的人,因此贾母对她格外宠爱。古谚云“过慧易夭”、“聪明反被聪明误”,这些都是古代人生智慧的总结,历经繁华和风雨的贾母,不仅深沉大度,还能洞察入微,最能明白其中的深刻寓意。对于凤姐的“太聪明”,贾母是有所担忧的,书中贾母不止一次把凤姐称为“猴儿”,如第二十二回“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了,怎么说不过这猴儿”、第二十九回“猴儿猴儿,你不怕下割舌头地狱”、第三十五回“猴儿,把你乖的,拿着官中的钱做人情”、第三十八回“这猴儿惯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来,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可见凤姐在贾母心中是最为口齿伶俐的,这次又借用“吃了猴儿尿”的笑语来委婉提出,既表现了她对凤姐的喜爱和肯定,也表现了她对凤姐的劝诫之心。贾母能够信手拈来编成笑话应景,足见其阅历丰富、胸有丘壑的大智慧。从另一方面说,这个笑话也体现了凤姐性格中聪明伶俐的一面,充分契合凤姐的判词“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可见一个小小的笑话所包含的内容何其丰富。贾母的笑话以《西游记》为基础,巧妙的讽刺了凤姐,又不失笑话的娱乐功能,就连一向矜持的薛姨妈也说“笑话不在好歹,只要对景就发笑”,因此众人听了都笑起来。
2、凤姐所讲“一家子吃年酒”和“聋子放炮仗”(红研所校《红楼梦》第五十四回744页):
凤姐的两个笑话都具有“应时应景”的特色,而且有深层次的寓意。第一个笑话,分明就是从贾府元宵夜宴的即景得来的,此时的贾府处于鼎盛之巅,国公府邸的奢华达至顶峰,元春封妃的喜悦依然笼罩着贾府,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曹雪芹运用笑话加以渲染贾府元宵佳节的热闹场景,而这个笑话不仅形象、贴切地描绘出贾府元宵节合家吃酒赏灯的热闹喜庆气氛,也再一次体现了凤姐性格中的“刚口”的一面。
戴从喜先生《<红楼梦>笑话试论》一文中对凤姐所讲的第二个“聋子放炮仗”的笑话的解释是:“源于明朝冯梦龙《笑府》中的‘拾爆竹’,这则笑话本嘲笑近视者,凤姐将取笑对象转向聋子,并由此编出一句歇后语:‘聋子放炮仗──散了罢。’连贾母也跟着说:‘他提炮仗来,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这里不仅表现了凤姐诙谐幽默,更重要的是凤姐的笑话自然引出元宵节的热闹场景。”[4]笔者以为,这个笑话在此处出现,除了戴从喜先生所分析的在《红楼梦》中的作用,应该还有更深层次的寓意:其一,作为贾府内宅的当家人,凤姐对一家老小的起居安排时时在心,刻刻留意。她这个笑话在必要时刻对整个酒宴时间流程的把控可谓恰到好处,不仅起到了活跃气氛的作用,更不会因此而打断众人的兴致,也是巧妙的提醒沉浸在欢乐氛围中的贾母,一是该“放烟火”了; 二是,夜已深,大家该“散了”休息了,这是“爆竹”和“散了”的浅层寓意。
其二,曹雪芹借用放爆竹的故事,把书中两次描写贾府“元宵节”前后融合起来,在本是举家团圆的上元佳节,一而再点出“散了”的主题,赋予了“爆竹”更深层次的哲学意蕴。第一次描写贾府元宵节时,“制灯谜贾政悲谶语”中,贾元春谜底是“爆竹”的灯谜诗“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可以说是元春得宠和短寿的形象写照,正合庚辰批语“才得侥幸,奈寿不长,可悲哉!”[5]。而同回中贾母的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谜底是荔枝,取“离枝”之音,寓离散之意。庚辰夹批曰:“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6],再点“散”字,可谓用意深远。面对在元宵佳节时的几个不祥灯谜,贾政犹自沉思:“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贾政所表现出来的“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更充分说明了贾政为家族未来的种种担忧,以及曹雪芹借此隐寓的“离散”之意。戚序本此回的评点更是令人为之一振,“作者倍菩提心,捉笔现身说法,每于言外警人再三再四……犹恐不入,再以灯谜试伸致意,自解自叹,以不成寐,为言其用心之切之诚。读者忍不留心而慢忽之耶”[7],可见此批者堪称曹雪芹之知音也。
第二次描写贾府元宵节时,凤姐又讲了这个以“爆竹”为主题的笑话,两者结合而看,“爆竹”在《红楼梦》中的特殊寓含已经呼之欲出,一响而散的爆竹,就好比元春昙花一现的恩宠,虽然轰轰烈烈,但却难逃弦断曲终的命运。而贾府的尊贵奢华也难敌末世运消、好景不长的规律,最终一败涂地而无可挽回的惨景,正如一支爆炸的爆竹,烟消云散之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悲凉之雾,遍被华林”,在这样喜庆的时刻,曹雪芹却以令人捧腹的笑话来层层深入的渲染出一种悲凉之气,其寓庄于谐、喜中含悲的写作手法在我国古典小说中确实是独树一帜。
二、中秋家宴之凸碧山庄桂花令
《红楼梦》中虽然三次描写到“击鼓传花”,但各具风格,特犯不犯。第七十五、七十六回中的“击鼓传花”令,除了讲笑话,随着曹雪芹的笔锋一转,又插入以作诗代为行令的情节,使得两次描写的“击鼓传花”令有了很大区别。
1、贾政所讲“怕老婆的汉子”(红研所校《红楼梦》第七十五回1052—1053页):
这个笑话,历来被认为是表现贾政的低级趣味,因此贾政也被贴上了“道貌岸然”的标签。其实,在曹雪芹的笔下,贾政这个人物虽然处于次要地位,对他的描写也比较零散,但这个人物在“亲情”这一方面的表现还是比较突出的,只是大多数人把眼光聚焦在贾政和宝玉的父子关系上,因而忽视了他和其他人的关系。综合而看,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素性潇洒,从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或者在书房中与相公清客们闲谈,然因案牍纷烦,不免有些迂腐古板,但他对家人的关心书中一直有所描写,如:第四回,薛家上京,他非常体贴王夫人,说“姨太太已有了春秋,外甥年轻不知世路,在外住着恐有人生事。咱们东北角上梨香院一所十来间房,白空闲着,打扫了,请姨太太和姐儿哥儿住了甚好”;又如:第十三回,可卿死后所用棺木,贾政也表示“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再如:第二十二回,对于孩子们所制的灯谜,贾政心内自忖道:“……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因此“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回至房中仍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更如:第七十九回,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道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等等。这些简短的描写,正是对贾政这个人物在亲情方面的着重之笔,而且书中写他有意承欢母亲的情节不止于本回,类似的场景在《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制灯谜贾政悲谶语”时已有描写,因他在场大家拘束,但他依然坚持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以儿子半点?”因此,脂批也道“贾政如此,余亦泪下”[8]。
至于这个笑话的插入,笔者以为,此时的贾政较之前文,“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又近因在外几年,骨肉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日间在里面母子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这是借此进一步描写贾政对亲情以及天伦之乐的向往。
本回写到鼓声两转,桂花偏偏落在贾政之手,大家的表现是:“众姊妹弟兄皆你悄悄的扯我一下,我暗暗的又捏你一把,都含笑倒要听是何笑话”,由此可见在家人的眼里,贾政本是一个墨守成规之人,平日里和他同处较多的清客也多是酸腐文人,所以,在贾政的世界里或许根本没有“笑话”的存在,这个笑话或许也是他临机而编。因此对于他不苟言笑的一贯表现,是否能讲出笑话才是大家对他最大的好奇之处。而他讲的这个笑话也实在算不上高明,比起凤姐、贾母等人的笑话真是相差太远。结合本回脂批“竟能使政老一谑,真大文章矣” [9],我们可以窥见贾政生活中的另一面,也体现了脂砚斋对曹雪芹塑造人物的良苦用心的深深理解,如此一来,贾政这个人物就摆脱了古板守旧的单一面孔,即刻灵活生动起来。而同回另一条脂批“这方是贾政之谑,亦善谑矣”[10],又明白无误的提示读者,贾政这个笑话,初衷是以善为谑。由此可知,贾政是个极重孝道之人,为了冲淡老母亲心头笼罩的伤感,他一反常态,效仿“戏彩斑衣”的典故,讲了这个通俗诙谐的笑话,以博得贾母开怀一笑也就不足为怪了。所以脂批固有“这方是贾政之谑”的结论。
2、贾赦所讲“偏心母亲”(红研所校《红楼梦》第七十五回1054页):
贾赦的这个笑话,从侧面反映出他与贾母的关系。很明显,这个笑话的主题——“偏心”,曹雪芹采用了谐音双关的艺术手法。林兴仁先生在《红楼梦的修辞艺术》一书中对这个笑话的解析可谓深浅得当,他认为:“这个笑话整个由谐音双关构成。‘肋条离心还远呢’,就是‘偏心’;这个‘偏心’又与作父母的‘偏心’双关;而且它的言外之意又与贾母的‘偏心’双关。这个笑话很对景,所以贾母说:‘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鲁迅曾经说过‘外国的平易地讲述学术文艺的书,往往夹杂些闲话或笑谈,使文章增添活气,使读者感到格外的兴趣,不易于疲倦。’《红楼梦》的作者也深知这一窍门,他在这儿夹杂运用谐音双关所讲的笑话,既表现了贾赦和贾母之间的矛盾,又使文章增添了活气,的确使读者感到格外有趣。”[11]
贾赦这个人物随着情节的推进也在不断变化,因篇幅关系,仅举一二为例,前期贾赦为了督造大观园,不仅时时关注一应景点事物的安插摆布,还亲自督率匠人扎弄省亲所需花灯烟火之类,在第二十五回,凤姐与宝玉遭遇魇魔法时,身为父亲的贾政尚有放弃之心,唯独贾赦“也不理此话,仍是百般忙乱”,由此可知,贾赦对家事和家人还是非常关心的。及至四十六回,贾母拒绝了他讨要鸳鸯之后,母子关系也就发生了微妙变化,他对贾母、贾政的不满也渐渐显现出来,,此时的中秋夜宴,虽然人在一处,但已经貌合神离,并且借饮酒行令对贾母偏向贾政表示出丝丝不悦。《酒令丛抄》列“说笑话”令曰:“须对景,便觉可笑。人或不笑,说者自饮。”说笑话内容宜雅,不得低级庸俗,最忌以同席人之外貌、生理缺乏,或姓氏、身分取笑。此外,还应注意同席者的身分、职业等特点,所讲的笑话不要引起别人的误会,否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为你在讽刺他,就会造成不愉快[12]。果不其然,贾赦这个借故发挥的笑话,引起了贾母的误会,半日笑道:“我也得这个婆子针一针就好了。”贾赦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出言冒撞,让贾母疑心,虽以别言解释,但母子之间的芥蒂更加难以释怀了。而贾赦这个人物,且不论他的好色贪酷,这被家族边缘化的处境却是事实存在的,所以他的不满也是人之常情。而曹雪芹简单的运用一个笑话,就非常高明而又隐晦地表现了人物与人物之间的关系,实在是刻画人物的精巧之法。
3、贾政所限“秋”字令(红研所校《红楼梦》第七十五回1053—1055页):
本回的“击鼓传花令”,行令方式区别于前回的单一讲笑话,又增添了“限字令”。这里是为书中不善讲笑话的人物所特设的环节,宝玉、贾兰、贾环在书中所行之令,既是限字令的一种,也是即景诗的一种,都属于诗词曲文类酒令。具体到书中,贾政所限之字为“秋”,即作诗令中的诗中必须含有“秋”字。《红楼梦》第一回贾雨村赋中秋诗处有批云“用中秋诗起,用中秋诗收,又用起诗社于秋日。所叹者三春也,却用三秋作关键”[13],由此可知“秋”和“春”在书中已经被曹雪芹赋予了特殊含义的同时,应该还有互为对应的作用。现存的八十回中“三春”被一再重申,如“三春争及初春景”、“堪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三春去后诸芳尽”、“三春事业付东风”。很明显,这些“春”字在不同语境下有着不同的意义,或者是表达对时间长短的概念(即三个春天),或者是表达对人物结局的蕴含(即三个人物元春、迎春、探春),总之,都是非常值得重视的。关于“秋”字的描写,除却贾雨村的中秋诗和上述的一条脂批,再无其他描写,而本回所缺的宝玉、贾环、贾兰三人的中秋诗即以“秋”为题,在书中应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我们是否可以据此理解“三秋”暗指宝玉、贾环、贾兰呢?奈何《红楼梦》未完,此处所缺三首诗终将会成为永久的遗憾。而且,这三首诗是否对有关人物或者整部书的结局等方面有着更多的寓意,我们更加无从得知,唯有对着一句脂评“缺中秋诗,俟雪芹”[14]空叹了!
4、尤氏所讲半个笑话(红研所校《红楼梦》第七十六回1059页):
关于尤氏这个笑话所取得的效果,应该从尤氏这个人物本身来分析。凤姐说她“又没才干,又没口齿,锯了嘴子的葫芦,就只会一味瞎小心图贤良的名儿”,既有有理的一面,也有无理的一面。尤氏有没有口齿,看“矢孤介杜绝宁国府”一回可知;有没有才干,看“死金丹独艳理亲丧”也可了解;但为什么被形容为“锯了嘴子的葫芦”?因为她在贾府的地位非常尴尬,虽然贵为族长之妻,但续弦、无子的身份,都是她无法改变命运的羁绊,所以很多场合下对很多事情的处理她只能采取三缄其口的方法,小心翼翼的维持“贤妻良母”的名头。此回所讲这个笑话,笔者以为智绪彪先生在《尤氏讲的并非笑话——<红楼梦>人物形象浅探》的解释比较合理,他认为笑话中的“四个儿子”暗指内容是典出《左传》中的一个成语:“自郐以下”。其“四个儿子”所特指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嗅而不觉,言而不应是尤氏一生四位一体的悲剧命运。尤氏所讲的‘笑话’正是对这一悲剧命运所做的理论的概括和教训性的总结,并使这一悲剧思想得到了升华,同时又是对《红楼梦》全书悲剧构想的一次重大铺垫。”[15]另外,曹雪芹把尤氏所讲的这个笑话放在中秋赏月的末尾,且戛然而止,正合了苏东坡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见贾府最终也必将是难以万全的,中秋赏月说月缺月圆,大观夜宴说悲欢离合,皆非吉兆,这一系列场景的安排都应是贾府离散悲音大剧目的一曲前奏。
三、 小 结
被誉为中国古典文化的百科全书,《红楼梦》中描写饮酒行令的形式多样,除了作诗联句、牙牌令、掷骰行令、摇抽令签,还有我们上述的击鼓传花令。在“击鼓传花令”这类酒令中,曹雪芹把酒令和笑话杂糅一体,以酒令为形式、以笑话蕴寓意,在刻画人物和推进故事情节方面都取到了非同一般的效果。因为曹雪芹描写的这些酒令不仅有很深的文化内涵,同时这些行令场面还全方位的体现了当时贵族的生活方式,以及清代酒令文化的繁荣,这些都可以成为我们研究《红楼梦》及其当时时代背景的一个切入点。
酒令艺术在中国古代的文坛酒域自成体系,独显风姿。尤其是随着雅令的成熟与丰富,以诗、字、名、典将中国文化的每个侧面浓缩于一体,为酒令活动增添了迷人的文学色彩和无穷的艺术魅力,在酒文化的汪洋大海中推波助澜,涂染绚丽[16]。在古代,文人墨客与酒结缘,以酒为乐,也以酒消愁,在不断的演变中,酒令也成为古代文化中一支馥郁馨香的奇葩,诗人赋诗,文人作文,在很多方面做到了诗、文、酒、令融为一体,表达着诗人的情怀,也抒发着文人的感慨,尤其以酒令为体裁的诗文更是构成了我国文学创作中独特的酒令文化。虽然,现在已经有很多酒令失传,但我们应该通过古代诗词或古典小说等文学作品中去领会酒令文化的魅力,以及其在我国古典文化中的重要性。
后 记:
《红楼梦》中有关酒令的文章至此已全部完毕,共六篇,分别是《抢红与射覆浅解》、《猜拳与拇战浅解》、《女儿令浅解》、《牙牌令浅解》、《占花令浅解》、《击鼓传花令浅解》,由此可见《红楼梦》中的酒令形式多样,可以说是古代四大酒令之古令、雅令、通令、筹令无不涉及,而且通过人物和场景的绝妙搭配,也充分体现了酒令的三大基本作用,其一调节气氛,增添乐趣;其二形式别致,情调高雅;其三,陶情怡性,增进智力[17]。
众所周知,一代文豪曹雪芹是个嗜酒如命之人,现有资料中有关他好酒的记述比比皆是,如敦诚的《赠曹雪芹》中“举家食粥酒常赊”和“司业青钱留客醉”、《佩刀质酒歌》中“雪芹酒渴如狂”和“鹿车荷锸葬刘伶”,又如敦敏的《赠芹圃》中“卖画钱来付酒家”、《题芹圃画石》中“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等句,都说明曹雪芹是一个有傲骨、好饮酒之人,他怀才不遇却又无可奈何,贫困中只能借酒浇愁,而历经秦淮繁华的他,又曾是豪门酒宴的主人或常客,因此在《红楼梦》中有如此精细又如此多种形式的酒令描写也就不足为奇了。他与酒结缘,视酒为知己,既能借酒遣怀解忧,又能遗世而独守。
历代文人以酒为情绪的调解,激发智慧的火花,通过酒的宣泄与升华,深层感受到艺术的韵味,也成为他们寻悟一条条生命出路,一座座精神家园的有效途径,曹雪芹也不例外。但,与其他文人不同的是,曹雪芹挥洒自如的运用小说这一体裁,把各种酒令穿插、融合在多处酒宴场合,并且独辟蹊径的把酒、酒令与情节、人物及其结局巧妙的结合起来,使之成为一条鱼贯始终的脉络,既有烘托之巧,又有伏脉之妙,不仅达到了寓悲于喜、喜中见悲的绝佳效果,更体现了其刻画人物寓意之深,描写事件用法之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国古代文人与酒及酒令这种独特文化的交融,可以作为我们具体把握中国整个文化精神发展脉络的一个窗口,从而更深一层对中国酒及酒令文化的特征、形成、演变、传承有一更为全面的认识,而对《红楼梦》中这些酒宴、酒令的研究也可以作为一个切入点,深入其中。综上所述,故拙作对红楼诸酒令的解析虽然粗浅,但还算小有意义,只是不到或不妥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参考文献:
[1]孙浩宇,闫琳琳著;金开诚编,《饮酒与行令/中国文化知识读本》,吉林文史出版社,2012年;
[2]《红楼梦》(红楼梦研究所校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第742页注释①;
[3]傅憎享《红楼梦艺术技巧论》,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第69页;
[4]戴从喜,《红楼梦》笑话试论[J],淮阴师范学院学报,1999,(3),117;
[5]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337页庚辰夹;
[6] 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337页庚辰夹;
[7] 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339页戚序回后;
[8]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337页庚辰夹;
[9]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541页庚辰夹;
[10]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541页庚辰夹;
[11]林兴仁《红楼梦的修辞艺术》,福建教育出版社,1984年版,第185-186页;
[12]宋涛主编:《酒经》,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出版;
[13]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一回第18页甲戌眉;
[14]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齐鲁书社出版,1986.9出版,第七十五回第539页庚辰回前;
[15]智绪彪,《尤氏讲的并非笑话——<红楼梦>人物形象浅探》,《红楼梦学刊》,2003年第四辑,338页;
[16]《茶文化 酒文化》,刘利生主编,时代文艺出版社,2009年;
[17]李元秀编著:《茶道与酒文化》,内蒙古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18]本文涉及到的《红楼梦》原文,均出自曹雪芹著,无名氏续,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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