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
01
山谷里出了一条毒蛇,村民劳作时屡屡被咬,而只有村东的木匠家种的草才能化解蛇毒。于是木匠靠这草得到了村民的酬谢,闷声发着财。有一天,毒蛇钻进木匠的屋子,木匠吓得想夺门而逃。
不料毒蛇开口说道:“我让你赚了这么多好处,你就不报答我?”
木匠问道:“你想要什么?”
毒蛇吐了吐信子:“把你养的兔子献给我,否则我就离开这里。”
兔子是木匠的亡妻留给他的,所以木匠死活不肯。毒蛇也没有为难他,只是每天来一次,问同样的问题。木匠在利益和回忆中犹豫,夜夜难眠。
终于天神看不下去了,觉得木匠拥有太多,决定剥夺他的一样珍贵之物。天神托梦给木匠,给他出了一道选择题,醒来之后他的选择将成真。
“如果蛇和兔子,我要收回其一,你想留下哪个?”
02
阿志合上旅行随身带的寓言故事集,看着面馆老板腆着滚圆的肚子将自己点的大肠拌川送了出来。老板知道他是老乡,还特意加了鸭胗和荷包蛋压在碗底,这一碗的分量,和老板的体重一样实在。
可是阿志已经十年没有碰过面食了,这让他想起死去的父亲,他不愿意回忆当年那残忍的画面。要不是北商火车站简陋得只此一家面馆,而自己又三天没有吃过一顿热食,他才不会尝这禁果。
父亲最擅长做的便是大肠拌川,斜切的大肠即使熟了也看得出刀功的规整,这老板的比不了。父亲喜欢放很多红色的小辣椒片,他说男人不吃辣骨头长不硬。阿志眼眶不由湿润,这么多年,自己都快想不起父亲的容貌了。
兴许太饿,阿志上来就是一大口。但是味蕾触及这个味道的时候,碗里的拌川变成了腥红,面馆的桌子上,地板上,怎么尽是血!眼前的面馆变成了父亲的面馆,到处都是父亲的血!
产生幻觉的阿志吐了,呕得特别大声,原本走进面馆的客人,见状退走。店里的客人看看自己的面,停下等着看热闹。老板正在切牛肉,听到声响走了出来,刀还握在手里带着血。
“小伙子,你这就不厚道了,我煮的面没那么难吃吧?”
阿志一眼就看到了老板手里的屠刀,吓得一个踉跄从塑料椅子上跌落在地,椅子劣质得直接断了一腿。阿志匆忙地提起背包,头也不回地窜出了面馆。
“小伙子,我还没找你零钱!小伙子……”
阿志觉得刚才的自己像极了路边吃垃圾的野狗,被人驱赶到街上,抬不起头。如同十年前一样,被一把杀父的刀从正常的童年生活赶到了陌生而现实的成人世界里,总也找不到方向。转过几次学,都是害怕别人谈论自己,谈论自己的身世,谈论为什么家长会不是父母来。他意识到,原来这些年自己都是这么卑怯。
这时牛仔裤的口袋里传来一阵手机铃声,他下意识地拿出手机关掉铃声,任凭它在手里挣扎着震动。震动持续了很长时间,停止后屏幕上显示:你有26个未接来电。阿志知道都是姑姑打来的。
父亲死后,是姑姑一直照顾自己。她是父亲唯一的妹妹,和自己一样是那场悲剧的亲历者。阿志心里感激姑姑,但是感激到了深处就是内疚。因为带着自己这个拖油瓶,姑姑已经离了两次婚。他一直觉得姑姑痛得更深,而对自己的关爱甚至接近于神经质。自己沉默了,萎靡了,晚归了,姑姑都会很敏感,以为自己痛苦想不开。
所以大三后放假阿志就不回家了,他和姑姑说自己想出去看看世界长点见识,其实是为了逃避姑姑的荫庇,因为姑姑对他越好,他的内心越难过。这样独自一人的旅行,已经三年了。
他有点想念母亲,心里没有怨恨了。在父亲事件发生后,离婚的母亲没有再来看过他。原因他是知道的,因为姑姑曾经打过电话给她,两人只是吵,姑姑埋怨母亲当初赌钱输了家产也就算了,现在为了避嫌连孩子也不要了……
对于阿志,鲜亮的悲伤已经被岁月氧化成了铁锈,仿佛堵塞在血管里,生命像一道细小的血溪从锈墙上慢慢在渗透。
03
春运的人山人海,在哪里都一样。北商火车站的站台上,一半是黑发的头颅,一半是五颜六色的行李袋。明明都买到了票,上车的时间也宽裕,但人心依然如此急切。
可阿志和他们不一样,到了一站临时看看有去哪里的车票,就去到哪里,随性的旅行适合一个人的时候放空自己。淡定的他站在堵塞的人群中,似乎违背了除夕这一天大地上的自然法则。
绿皮火车的味道,是泡面和卤味。火车的暖气被拥挤的乘客加成了功率,高温将人摁在各自的方寸之地不能动弹。午后能做的就是昏昏睡去,阿志本想看看那个寓言故事的结局,却也抵挡不住困意,他做了一个梦。
自己竟然变回了十三岁,在父亲的面馆里帮忙和面,厨房外一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喊话,父亲径直走了出去。
“牌子上写着四块钱一碗,你怎么多收了几块钱?”
“我说几块钱就几块钱,吃不起就别吃!”
“你说什么!”
阿志一下哭了,这就是十年前事发的对话。他赶忙跑出去,想要拉住父亲,可是父亲已经将那个年轻人摁在墙上,一只大手狠狠掐住对方的脖子。
“我说你吃不起就不要吃,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年轻人的两个同伴立马将他们拉开,可是不知怎地,他们又推搡起来。阿志从背后想用力抱住父亲,可是双臂却穿过父亲的身体,抱住了自己。父亲再一次揪住年轻人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
“爸爸不要!不要这样!不要……”
自己的哭声根本没有阻止事件的发生,接下来的一幕连知道结局的阿志都再次胆寒。挣脱了父亲大手的年轻人,猛地冲进厨房操起案板上的菜刀,回身扑向了父亲!
一挥刀父亲一条腿便绽开一道血口,父亲瘫倒在地,年轻人拎起父亲就往屋外拖!
“哥哥不要!求求你放过我爸爸!求求你……”
阿志弱小的身体扑倒在年轻人的脚边,两双虚化无用的手无数次地试图拖住暴徒的腿,可是眼瞳里的父亲在变小。父亲被甩到了路边的一辆车上,年轻人对着他的胸口连砍几刀,紧接着一刀削掉了父亲的天灵盖!
“啊——”
阿志疯了似的冲向路边,可是已来不及,年轻人揪着父亲的头发,刀对着脖子……
“不要杀他——”
突然之间,街上空无一人,世界是血色的。阿志慌乱地找寻着父亲的踪影,却发现猩红的血河从脚下流淌进了面馆中的黑暗。血河的源头是自己破碎的心脏,而右手里握着杀父的刀!
恐怖的梦让阿志在座位上全身一阵激颤醒了过来,脸上背上全是汗。他看到坐在对面的小女孩正躲在奶奶的怀里,用恐惧的眼色看自己。他猜刚才自己做梦的表情一定很吓人。
“小伙子,你是不是做噩梦了,一直在喊不要不要,不要杀他。看起来很痛苦。”
“我……我没事,电影看多了,梦到了一个可怕的魔鬼……”
阿志不会撒谎,他不想说话的时候就会像大多数人一样拿出手机,假装自己很忙。可是他打开手机,总是不自觉搜索起十年前的新闻,搜索记录里的关键词都是一个:新陌火车站砍 头杀人事件。
新陌火车站砍 头杀人事件,十年前春节返程高峰期发生的一起恶性刑事案。凶手唐某在新陌火车站与一家面馆的老板因价格发生口角,遂持面馆菜刀将其砍 死。由于案发突然,且手段无比暴力血腥,连同凶手的两位打工同伴在内的现场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当地警方接到报警后,旋即出动将凶手抓获。面馆老板的妹妹带着哥哥十三岁的儿子闻讯赶来,见到至亲身首异处,两人嚎啕大哭。围观的群众都谴责凶手丧心病狂,为死者和尚幼的孩子同情落泪。
之后,凶手被判死刑立即执行。警方没有公布凶手杀人背后的其他细节,只有网络上流传的街道监控录像,可以真实看到凶手将面馆老板拖至路边实施暴行的全过程。
04
互联网的便利在于,世界上发生的事,随时随地都可以被记录和查询。然而互联网的残忍也在于此,不堪回首的往事如果控制不住自己,也随时随地可以重新伤害你。
阿志关掉了手机,望向窗外,大学室友曾说他望向窗外的眼神像极了生无可恋。他只是觉得自己像陷在沼泽里一点点下沉,莫名很舒服。受害者的心态,是仇恨和悲伤滋养着阴暗和懦弱,这是自己的舒适区。自己不想改变,逃避改变。因为害怕没有了悲痛和仇恨,没有了这些用力的感觉,父亲就真的死了。
对父亲没有了感觉,那人生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
人们都喜欢用沉重来表达痛苦,阿志却觉得失去父母等于身体抽干了血,身体没有了重量,灵魂里轻得只剩那些零碎的记忆了。
“尊敬的乘客,您即将到达的是爵武站,请收拾好您的行李,准备下车。”
车厢的走道全是人,阿志举着大背包挪到下车口就用了十分钟。他打算在爵武县待上两天,并不是因为这里有多好玩,而是他想避避这回乡的人潮,人眼里那种急切又欣喜的亮光,他受不了。
小县城的车站,进站口和出站口像人的鼻孔挨得近,吸入呼出的人如乱流,阿志一手护着包侧着身子在前进。迎面而来两个人,因为他们和自己一样高于人群,所以他们的脸在一片黑发中看得明晰。左边的人中有颗黑痣,阿志觉得似曾相识,但却记不起来。
“阿伯也可怜,小宝被枪 毙后他就一个人在家,这么多年都没离开过福爱村。”
“你说你来拜什么年,当初小宝砍 头那事多恐怖,这老头说不定也会发作!”
“唉,也是放不下嘛,毕竟当初我老婆生病小宝帮过我。明年不来了……”
枪 毙、砍 头、小宝,在如此吵杂的环境中,阿志近乎读唇语一样听到了这些词,他全身汗毛直竖,杀父仇人就叫“唐宝”!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右边的那人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仿佛世界运动变成了慢动作,他用左手提了一下肩上滑落的编织袋,小拇指断指!
远年记忆的封条猛然就被揭开,他们就是当年和凶手一起来吃面的那两位同伴。阿志在警局见过他们,长毛的黑痣和被切割机误伤的断指印象太深了。阿志猛然醒悟过来,这么说,凶手的家就在爵武,他还有个父亲!
阿志想转身拉住他们,可是被一股新的进站人潮冲散了。他踮起脚,决眦地边喊边拨开人群,可是他们就像泥石流里的断木,被迅速冲走,消失在了人海里。
火车在三分钟后,开往了下一站。迟迟不肯离开的阿志最后被工作人员请出了站台。
05
福爱村在爵武梅溪的南岸,以阿志的脚力徒步一小时就到了村口,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榕树,正在枯萎。
他问遍所有坐在村口晒太阳的老人,也没有人告诉他凶手的家在哪里,因为无人知道唐宝是谁。而且这里多半都是独居的老人,如今年轻人都不愿意留在村里了,剩下的人家,也是老人和留守儿童的组合。
阿志只想看看是什么样的家庭培养出了恶魔一样的屠夫,他想看看凶手的父亲如今的下场,他想看看这位老人面对自己的时候,会不会有悔恨和惭愧!阿志突然发现,这是十年来自己第一次抱有这样的心态。
他穿梭在青石和黄土垒成的破旧村落里,老房子木质的窗门因为初春的潮湿都长满了霉斑。村子空落得一人进入,就会引起连锁的狗叫。放养的山鸡随着阿志的脚步,都被惊吓飞到了小路两侧。
凶手的脸在阿志看到他的遗像时,又在脑海里变得如十年前清晰。他在村子近山的一处高地,找到了凶手唐宝的家。院子的木栅栏一半已毁,柴门半掩着,阿志原本只是想看看房子里有没人在,却在堂上一角瞥见了一张黑白照,镶在木框里,斜靠在墙上。遗像前的香应该是刚点的,升腾的烟雾笔直得毫无生气。
阿志情不自禁两手抓起相框,眼神狠狠凝视,好几次冲动得想把它摔了。可是忌惮于旁边另一尊遗像,他心有胆怯,遗像中的女人看年纪应该是凶手的母亲,阿志感觉她的眼神此刻是活着的。这让阿志很不自在,他放下遗像,躲开眼神环顾起四周。
真是家徒四壁,除了些生活用品,房子里就只有床和摆放遗像的案台。虽有两个卧室,但从被褥的叠放来看,房子的主人似乎都睡在大堂上。阿志猜想凶手的父亲一会就会回来,其实真要面对面了,阿志反而害怕起来。凶手的残暴历历在目,他的父亲也可能是个恶徒。
他更害怕的是,对自己临场的反应无法预测。逃跑,痛哭,暴怒,还是其他?他觉得自己站在道德高地,完全不用担心什么,可是他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心里没底。
不自觉他走进了大堂后面的厨房,灶台上赫然摆着一块案板和一把菜刀。铁锅很大,猛火中锅底的气泡在攀爬和升腾。阿志下意识地拿起刀,下午四点的日光透过墙上的小窗照进厨房,阿志异样的眼映在了光滑的刀面上。
哐当!
阿志猛然将菜刀扔了出去,他被自己吓到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起了邪念。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报仇,他想砍 死凶手的父亲。虽然凶手已经被正法,但是胸中那种仇恨汹涌起来令人无法压制,刚才他脑海里浮现的词是鞭 尸,杀死其父来鞭凶手的尸……
阿志转身逃出厨房,就在这时,大堂的窗外一道影子移过,随即门边走出了一位老人!
06
老人的出现,令阿志心里一颤,他手足无措杵在原地,也不说话,只把目光在地上游走。反倒是老人很淡定,他走进大堂,将手里抓着的小公鸡的两条腿用绳子绑好,然后才开口说话。
“一晚五十。”
“什……什么一晚五十?”
老人指了指阿志肩上的包:“你不是来这原始森林徒步的吗?经常有背包客来我这住宿。两个卧室你自己挑一个吧。”
“我是旅行的……我不住宿。”
“你也是,大年三十来这里干什么?大家都巴不得往回跑,你一个人来这深山老林,父母不担心吗?”
阿志的心情眼下连他自己都难以捉摸,他不明白自己现在是在悲伤,还是在愤怒,他想如果有一面镜子就好了,可以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老人从厨房里端出一个面盆,里面是刚烧开的水。
老人年近六旬,干枯起皱的皮肤包着瘦弱的骨头,看上去是七十岁的憔悴。他的眼一小一大,下面都挂着厚重的眼袋,像鹈鹕嘴下的大皮囊。走起路来并不稳当,身子总会向一边倾斜。
“要么今晚就在这里吃年夜饭吧?不收你钱。我自己养的鸡,杀了用辣椒炒炒,现在我就开始拔毛。”
老人把小公鸡提到院子里,放在面盆开水的旁边,然后又慢慢踱进厨房,拿出了之前阿志掉在地上的菜刀,坐在院子里,准备杀鸡。阿志从始至终直勾勾盯着老人,老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的缓慢让他觉得特别可怜,这可怜不是同情,而是一种爽快。
拔掉鸡脖子的那一戳毛,将刀口轻轻一抹,公鸡的血就安静地充满地上的碗,待鸡腿最后蹬了几下不再动弹,用力拧断它的脖子,鸡就彻底死了。老人的手法熟练,让阿志以为他毫无人性,他看着老人好像看到了当初的凶手。
很突兀,阿志明知故问。
“你儿子怎么死的?”
老人拔毛的手抖了抖,但是没有抬头:“十年前我娃杀人犯了事。”
对方回答得极其平静,阿志竟无言以对。如果是别人问他父亲是怎么死的,他每次都会无法自拔。这时,天空的光变得暗淡,村子上空飘来一片乌云。
“他为什么要杀人?”阿志没有察觉自己的口吻已经变成了质问,他在老人对面的木凳上坐下。
“警察和他朋友告诉我的是,那个面馆老板春节涨价,我娃和他吵,结果他们就打起来了,可能是气不过吧,就……”
阿志不屑地用鼻子喷了股气,老人为什么不说下去,他心知肚明。他原本想穷追猛打,可老人话锋一转。
“我娃可怜啊,我很早就去外地务工,留他们母子在乡下。挣了钱省吃俭用往家里寄,八年没有回家,原本以为他们活得还不错。可是突然有一天,老乡打电话我说家里出事了,我回家一看,娃他娘死了。村里人都说是不小心摔倒磕到了,可是我问我娃,他都不说话。我印象里离开时我娃很开朗,可是那一次我回家见到的娃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后来我家就搬到了这村子,我娃那时十三岁,我让他平时寄宿在县里的学校,我去县里接装修的活。这娃不上进,后来辍学自己出去打工了。直到犯了事最后要行刑,才哭着告诉我,娃他娘是被村子里的地痞强 奸了。地痞还把他摁在墙上威胁他不能告诉我,也威胁娃他娘,否则就砍 死他们。”
“地痞一而再地来,娃他娘那天挣扎下一头撞在床角,死了……地痞在村里有点势力,暗中摆平了这件事,警察不去追查。后来恶有恶报,那个地痞酒后开车被撞死。我娃这么多年,自己在默默地扛着,他说他恨我,恨自己没有勇气阻止地痞,恨地痞就这么死了。”
老人说到这里,变得激动:“我对不起他们母子啊……”
07
阿志只想听到罪人的忏悔,可是老人只顾说自己的回忆,凶手一切的悲哀,在阿志看来都是这山雨欲来的风声,没有任何意义。老人越说他越愤恨,罪人也配有自己的故事吗?父亲和自己才是受害者!
神志被无法自控的情绪和记忆绑架,阿志脸色动荡,失了口:“你的意思都是我爸的错!”
阿志已经盯着桌上的菜刀很久了,沾着鸡血的刀好像在召唤着他,阿志操起菜刀,拍案而起!
“你儿子就可怜,我爸就该死吗!你告诉我啊!”
乌云里一阵春雷,把山林震得晃荡,阿志的刀举得如雪峰凌厉。
老人原本悲伤的颜色瞬间扭曲到近乎呆滞,仿佛是被雷声震动,身体才有了反应。老人一下就跪到了阿志的身前!
老人嚎啕大哭起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阿志的心也像泄洪的水,从坝上喷出百米远:“我爸有什么错啊,要被砍 头!他原来是个很胆怯的人,因为要照顾我供我上学,才开了面馆,车站什么人都有,来的地痞流氓吃了面不付钱,我爸为了维持住生意,才慢慢变得暴躁起来,假装自己很凶悍。晚上在家我看到他自己躲在阳台哭,你知道吗?我不敢打扰他,我怕他被儿子知道自己撑不住会哭得更伤心!”
“我爸有什么错!你告诉我!有什么错,要被你儿子砍了头!有什么错,他的头要被扔进垃圾桶!你告诉我啊!”
阿志对父亲最后的记忆就是警察从垃圾桶里抓着头发拎起父亲的头颅,这样的画面十年来他从来没有亲口说过,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没有办法第二次描述这样残忍的细节。他重复不断地对老人咆哮,拿在手里的刀迎风震动,破风出异响。
老人近乎本能地在地上爬了几步,紧紧抱住阿志的腿,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少年的仇恨,更不用说弥补这么多年他遭受的创伤。他只是声嘶力竭地滞住少年的刀,好像十年前自己可以劝儿子不杀人。
“娃娃啊,放下刀!你放下刀!”
“娃娃你听我说!我没有几年好活了,做装修我得了肺癌,已经晚期了!不要因为我这快死的人,断送了你自己的好前程啊!你还年轻,你爸开面馆不就是希望你好好活着!不要再去想谁的对错了,如果所有事都一定要有对错,人就太痛苦了!”
“当年警察找到我后,我有请他们帮我联系你,我想见见你,我想和你说对不起,但是你姑姑拒绝让我见你,让我永远不要来找你!”
“娃娃啊,放下刀!我求你了!”
08
阿志哭了。
山谷的雨一直没有下,好像乌云里积聚的雨水都灌注进阿志的眼,他的泪水没有止境地流。身体里回流的血也不再汇聚于心房,那里空荡荡的,所有的能量和血液此时都供给了头颅中的时光机。
“娃娃”,父亲曾经就是这么叫自己的,原来已经忘记很久了。
“娃娃,大肠拌川八块,鸡爪三块,可乐两块,是几块哦?你算成十块,爸爸的面馆要倒闭了。”
“算错了就算错了,就当我请他吃!爸爸不是说开面馆是希望那些像我们一样的异乡人在这里有家的感觉吗?既然是家人,倒闭了他们也会帮我们的吧?”
“傻孩子。”
“爸爸,作业里有个题目,问《三国演义》是讲什么的故事,我不会。”
“《三国演义》啊……是讲诸葛亮帮刘备打战的故事……”
“那《红楼梦》呢?”
“《红楼梦》……应该是讲一群女人的故事吧……”
“爸爸,为什么我觉得你好像也不会啊。”
“娃娃,你要相信爸爸,爸爸好歹高中也毕业了。”
“娃娃,你要好好念书。爸爸希望你长大以后可以做一个有爱心的人。”
“什么是有爱心的人?”
“不要因为小事去仇恨别人,不要因为没有报酬就不去帮助别人。”
“爸爸,我记住了。”
“娃娃”两个字,重新连起了阿志破碎的童年记忆,他想起了父亲曾经教他为客人点餐结账,他想起了父亲曾经教他做暑假作业,他想起了父亲曾经教他要做对社会有用的人。父亲的慈祥,父亲的善良,父亲对自己的爱,阿志都想起来了!
阿志此刻再看脚边的老人,他像丧家之犬蜷缩着身体,这样的悲痛和自己每夜逃避在黑暗里的阴郁一模一样,他意识到这位老人不就是梦里的自己吗?
手里的刀突然变得沉重,它好像是自己的心魔,在意识无法自控时化作的有形。当你真真切切看到它的存在之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得太深了。该放下了啊,那种曾经不肯放下的用力的感觉。因为想起了父亲的爱啊,已经不用害怕失去他了!
阿志松开握刀的手,屠刀掉落,正好躺在了鸡头边。
阿志仰天大喊。
“爸——”
此时,山野村落间,除夕晚宴的爆竹声像往年一样早早响起,噼里啪啦,好像在告诉在外的人,该回家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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