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写过一篇文章《丰子恺的禅意和南怀瑾的道场》,探究了一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在与生活的碰撞中秉承的态度,其中写道“大多数人为了生存需要而劳碌,这样的人生需要灌输进一点更高意识层面的安慰,才会坦然生活,否则就容易陷入惶恐与空虚。”文学和哲学对人除了美学价值之外,其“实用价值”就在此了。而海明威笔下的人生苦难更是被升华成一种“道德胜利”,给予人的不仅是安慰,而是鼓舞了。
当年读托马斯.曼《魔山》,被折磨的要疯——大部头的书、慢镜头和放大镜式的写法,简直觉得这辈子都读不完了,最终还是在读到三分之一时“阵亡”,再也不想看,这个经历让我对诺贝尔文学奖作品有点怕。《老人与海》绝对是卷帙浩繁中的清流了,中长的篇幅、拉近的情景与快节奏的发展,意境营造和人物性格都不啰嗦,明快利落的如几笔画就的浓墨重彩的现代画。海明威是反器物的,他大概认为器物是人的累赘,就如他认为修饰词是文字的累赘一样,不能让这些东西喧宾夺主、分去主体的力量与光辉。
他笔下的老人圣迭戈,家徒四壁,只有一张木板床和床上的一条毯子,以及门后的出海用的桅杆。有一段写道“老人慢慢喝着他的咖啡。这是他全天仅有的饮食,他知道他应该喝的。他从很久之前就厌倦了吃东西,从来不带午餐。”食欲为物欲之首,老人已经丧失;也描写了一段老人的梦境,可见他也没有情感束缚和情欲。他捕鱼的目的就值得深思了,他不需要很多钱来买食物和取悦他人来获得物欲满足,也不是为了炫耀和脸面,因为他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剥除这些外在原因,他执意要去捕鱼就显得格外单纯,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存有作为人的骄傲,大概就是有这样的事情——不是为了满足物欲和自我虚荣,而是一种使命,必须要去做这件事。
他没有先进的捕鱼工具和团队帮手……就是这样一个“裸露”在天地间的人,用最原始的工具捕捉到巨大的旗鱼、赶走群鲨。海明威彻底的摒弃一切的器物,就是要无误地传递他的信念——不论怎样的境况,人都是可以靠自己的。这种对人的讴歌,不仅在战后萧条时,在当今这个器物至上、工具主义的时代,更是给人以振奋和信心。
硬汉派海明威和逍遥派亨利.米勒生活在同一时代,二人的经历不同,写作风格大相径庭。也许从各个方面,无法将二人联系在一起,可是在读《老人与海》的过程中,我总会想到亨利米勒,甚至会想到后来的凯鲁亚克。后来我想到了原因,就是他们身上共同的“器物鄙视”和对人之主体的凸显。不论他们笔下的人究竟活得如何潦倒、艰难,通过他们的文字,这种“苦难”就被诗性化了。不论是海明威的高亢还是亨利米勒的尖刻。
生活的意义没有定论,只有个人感受。将苦难诗性化是豁达之心才有的境界,以此来笑对生活,不失是对苦难的消解。苏格拉底说“不经思辨的人生不值得过”,我安慰被工作劳苦折磨的谷先生时说“没有受苦的人生不值得过”。谷先生很不以为然,“如果生活顺风顺水,轻松愉快,谁愿意受苦,难道会去自找苦吃?”我沉思良久回答:除非逃避生活,否则不会轻松愉悦,任何人的轻松愉悦都是将本该自己承担的加诸于他人了。
很久以前读《平凡的世界》,总会对孙少平的选择不解,他明明可以找一份更体面、轻松的工作,为什么就留在了煤矿上,多年后再读时已了然。人要生活在生活中,全身心经受它给予的酸甜苦辣,这种五味杂陈的真实才是生活的馈赠。一切的轻松愉快,要么是逃避了生活要么是转嫁了自己应当承受的,生活在了生活之外,欣赏着别人沐风栉雨、水深火热,自己站在小楼清风处轻快逍遥。就像《老人与海》结尾处,一个观光的女郎惊叹老人拖在船尾的鱼骨“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在海边酒店的招待对她说“那是条鲨鱼”。供他们观赏的鱼骨,是老人费劲心力捕捉、与鲨鱼周旋搏斗带回来的,他们口中化为一声赞叹,只是他们不知道那是条“旗鱼”,更不知道在旗鱼活着时的样子和远处大海波澜壮阔的景象,只能对着那堆白骨感叹和议论。躺在木板床上筋疲力竭却依然一贫如洗的老人,他的胜利果实不是物质上的。
1961年,海明威在明尼苏达州的公寓饮弹自尽。写出《老人与海》的他,呐喊“好汉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的他,为何要自我毁灭?子非鱼,任何的妄加揣测都是不敬。只是想起卡尔维诺曾说的:“一个人甘心情愿的给自己立一条严格的规矩,并且坚持到底,因为无论对他还是对别人,没有这条规矩他将不是他自己。”大概选择死去,也是贯彻他信条的选择。
惭愧的厉害,我没有去读英文原版,虽然海明威的文字句短、词简,容易阅读。只是一来英文原版书籍购买渠道极少,不如译本比比皆是;二来,也实在是懒,大概这是根本理由吧。读再高明的译本与读原著之间得到的乐趣还是大大不同的,就像看译制片一样,有种出离感。有时候译者极为高超,给予原著另一层次的美学再生,比如我最推崇的王道乾翻译的《情人》,王先生用妙笔给予《情人》一种朦胧的中国诗意和语言韵律之美。这本李继宏的《老人与海》译本虽然达不到美学再生的境界,但遣词用句简练、朴实,贴近海明威的语言风格,我也用0.5倍速精读下来,但英文原版是一定要拿到再去读的。最近《新周刊》刊载一片文章叫“《浮生六记》都读翻译版,你是古文智障吗?”学了二十年英语,连《老人与海》都只读翻译版,大概也要被骂是智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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