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新闻记者多年,一个特殊群体始终游离于我的采访视野之外,我甚至刻意回避去接触,害怕碰触那些敏感而脆弱的灵魂,又害怕由于自己的唐突让他们再次受到伤害。
宿醉还未醒透,逼迫着在清晨六点起床,急匆匆送小女上学之后,我希望一个回笼觉能打起精神,但心里却乱糟糟睡不踏实。今天,我终于要面对这个特殊群体,没有提纲,没有心理准备,他们就这样突然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们,是残疾人。
没有征得同意,我不知该不该写下这些描述他们的文字。但写下来,是我的使命。
作为第一个受访者,她坐在我的面前,眉清目秀,面容娇美,而且平静得让我显出慌乱。
不怜悯,不同情,而只是平视,这是接受采访任务之前,我给自己定下的原则。
鲁迅先生说“所谓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打碎给人看。”
她曾经是校花,曾经被无数男生奉做女神,曾经以一支孔雀舞惊艳校园,曼妙的手臂与手指,让肢体充满灵性,她是美的化身,是上天的宠儿。
12年前一次车祸,让她失去右臂。肢体的伤痛还未治愈,精神的打击随之而来,相恋多年的男友弃她而去。随后的几年时间,她以泪洗面,始终无法走出阴霾。直到她再一次勇敢地站在舞台上歌唱,直到她捧着鲜花回到家中,看到她灿烂的笑脸,年迈的老父亲躲进房里泣不成声。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感同身受。因为你不是我,因为你没有经历,你没有失去,因为你不能代替我去生活。”
“当我有了女儿,第一件事就是教会她坚强。什么叫勇敢?就是心里明明害怕,还要咬着牙向前走。”
她极度敏感,让我每说一句话都要反复揣摩措辞。头昏沉沉的,完全不在状态,我咬着牙结束采访。
她执意要上楼去向领导道别,从会议室出来,手里仔细端着纸杯,不给任何人增添任何麻烦。我说,我来帮你端吧。她立刻警觉,说我自己可以。我顿时感觉到自己的唐突,千般谨慎,最终还是在小节上犯了大错。
她将自己紧紧包裹着,坚定得有些固执,是那种让人心生敬意的固执。
心沉甸甸的,七上八下,不知该怎样继续下一段采访。但是,当第二组采访对象出现在眼前时,我仿佛被一缕温暖的阳光围绕。
这是一对残疾人夫妻,妻子杨小花,丈夫张洪波。妻子先天小儿麻痹症,双腿残疾,丈夫先天聋哑。
“我是他的耳,他是我的腿”,还没等我说话,小花就先笑了起来,“别看他耳朵聋,心眼特别好,特别聪明。刚结婚的时候在我家打扑克,我们全家都不是他的对手。”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完全不能想象,本以为是悲悲戚戚的患难夫妻,却充满了正常人都没有的欢乐。
丈夫听不见任何声响,他只能通过阅读妻子的表情来感知环境,感知她的情绪。见到她开心地笑,他便附和着笑,但那笑,也没有任何声响。我很好奇,这个沉默的笑容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心事。但我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他的世界简单到极致。见到妻子笑的表情,就是他全部的心事。
1999年结婚,今年整整20年。
20年,无论春风秋雨,严寒酷暑,丈夫用自行车驮着妻子上班,再接妻子下班。
20年,夫妻之间没有任何言语,她阅读他的表情,他阅读她的手势。
20年,是瓷婚。突然想起元代诗人管道升的《我侬词》:“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起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我想再加一句,“再燃一把火,把泥烧成瓷。坚如铁,硬如石。”
我说,请允许我为你们策划一场结婚20周年庆典吧。祝福爱情,坚如铁,硬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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