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戏

我年近不惑，历经商海浮沉，近年在某三线城市办了个培训学校，本以为牛刀杀鸡，乃是轻而易举之事。万想不到，MBA所学煎炒炖煮在此等撮尔小店样样不落，所需技能比之在大企业需更接地气。几年下来，砥砺前行，渐渐也小有成就，于是自诩人生处处是修行。

（一）
某日，我公司的开户银行来了个电话，声称总行要求各分行提高服务质量，作为举措之一，他们拣选了一批优质客户，邀请来参加答谢会，到会即有价值不菲的好礼相赠，并可享受免费体检。

我心中暗自得意，宁为鸡头，不做凤尾，不枉这几年的辛苦，竟然成了优质客户。好吧，老夫就此走一遭，结识下小城土豪，兴许还有美酒佳人。

第二天银行经理送请柬过来，这个相貌平平的中年妇女，态度谦卑，再三请我一定参加，我答应了。临走她叮嘱我，礼品是分等级的，银行卡上如果有五十万，就能得到价值5000元的床品。她还查过，确实是值这么多钱。

和她告别后，我不禁感叹老国企总是这般矫枉过正，处处显得诚实可欺，骗子见了又要狂喊“钱多人傻速来”。

（二）
到了日子，我把几张卡的钱挪一起，攒够了五十万，衣锦还乡似地正装赴会。

营业厅外，有十几个穿银行制服的人在做引导，把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客户带入后院中的大礼堂。有几个还喊着客户的名字，极热情地寒暄。然而并没有人招呼我，让我略感失望。我径自走入有些破旧的院子，带着赌气和炫耀的情绪，拿出请柬和银行卡给小女生查验。小女生验了一下余额，登记下来，就请我进去了。

礼堂在二楼，主席台一侧床品礼包堆得老高，另一侧放了个貌似体检用的仪器，音响里播放着欢快的乐曲。礼堂很大，能坐下上千人，今天大致到了一半吧，显得挺热闹。我用余光扫视了几遍，参会的大都是中年人，衣着普通，气质平庸，未见气宇轩昂或沉鱼落雁者，不禁有些失望。我心想，即使在小城市，这区区五十万，也只配当个平头百姓吧。来看看蛮好，能给自己一个清晰的定位。既来之则安之，至少还有礼品可拿。

（三）
这时，之前和我联系的张经理出现了。

“李先生，实在抱歉，刚才太忙了。您登记了吗？”我给她看了请柬上的标注。“五十万啊！蛮好蛮好！这个肯定有大奖。您稍等，我再请杨经理过来，在理财方面您有不清楚的都可以咨询她。”一会来了个稍年轻的女人，寒暄几句就坐在我旁边。张经理随即转身离开。

礼堂里放起了《最炫民族风》。伴随着音乐声，主持人出场了。这是位斯文，沉稳的小伙子。他带着大家做了猜谜语、手指游戏等暖场节目，发了些小奖品下去，场内的情绪渐渐地热烈起来。

我又有些感叹，老国企做事总是似是而非，经济形势报告会应该要严肃些吧？而且这样的接待怎么能让客户满意呢？看似十分用力，可总也不得要领。

（四）
音乐停止，一个自称是中国人寿的专家，走上台来。他身穿灰色衬衫，黑色西裤，系着一条红色领带，手腕上戴着一只镶钻手表，感觉挺干练。

“大家好！今天，我特意来向大家报告，在座各位的财富，正面临着三十年来最大的危机。”似乎他是那个连夜渡过英吉利海峡向罗斯柴尔德男爵报告滑铁卢战况的信使。

“从GDP以及其他很多维度来看，中国已经是世界第二强国。在座各位都是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因此也应具备国际视野，以全球化的标准来衡量和规划自己的财富。”

“首先要考虑的是汇率问题。无论承认与否，美元仍然是货币之锚，在可见的未来，人民币的价值还是要用美元来衡量。因此，在中国经济房地产化，人民币不断超发，美国经济持续向好，美元进入加息周期的大背景下，人民币持续贬值是个大概率事件。我们以及很多经济学家都预测，2019年人民币兑美元有可能触及8.0，弱于港币。当然，但愿那时候港币的联系汇率还健在。”

这个观点不新鲜，但是8.0的说法还是第一次听到。人民币贬值20%的话，就已经是金融危机的级别了。过于危言耸听了吧？

“有些人说，我不出国，所以我不关心汇率。这是大错特错。本币大幅贬值至少有三大恶果。第一，进口商品价格上升，导致输入型通货膨胀。第二，一旦贬值趋势确立，国际资本必然流出，中国境内资产因被大幅抛售而价格走低。这里就包括了我们通常重点配置的房地产。第三，从深层次看，本币大幅贬值反映出一国的经济结构失衡，无法可持续发展，需要经过痛苦而漫长的改革才能重回正轨。大家可以看看今日的委内瑞拉，就知道问题会有多么严重。在中国独特的政治经济体制下，这种危机带来的不确定性是非常可怕的。”

他居然暗示了一下政治问题。我承认他说得有点道理，人到中年，最不愿意面对的就是不确定性。

“第二个大问题是就业。中国目前有十四亿人口，在过去的三十年里，正是这巨量的，高素质的劳动力支撑着中国在低端制造业上攻城略地。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低端制造业对价格最为敏感，人工和土地成本随着经济的发展会迅速上升。三十年的高速发展后，中国的低端制造业成本不仅远超非洲，东南亚和南美，甚至已经高于美国，大批的制造业在持续地外流。产业外流的直接后果就是大量的失业。

“第三个问题遗产税。众所周知，遗产税以其维护社会公平的特性，广为世界各国采用。世界级富豪如巴菲特，盖茨等，甚至多次呼吁大幅增加遗产税，以增加公共财富，减少食利阶层。在中国，随着贫富差距的拉大，开征遗产税的呼声也越来越高。据可靠消息，中央已经决定，在近期就会立法通过遗产税，目标是2020年开始实施。”

我不禁皱了皱眉，遗产税是个老梗了，多用于推销人寿保险。我曾经在公司里负责过保险业务，知道保费的40%左右会落入各种中介的口袋，实为极其低效的资金运用。所谓的长期保障，不过是寅吃卯粮的庞氏骗局。即使将来要规避遗产税，也有信托，实物投资，离岸避税等多种方法，比所谓的人寿保险高效得多。

“诸位，面临这些问题，有什么解决之道吗？受工商银行的委托，我来给大家介绍一个专为高端客户量身定制的产品，它抗通胀，可传承，还可避税。它就是我们中国人寿的《福寿双全万能险》！”

我开始后悔了，万没想到，还是被忽悠来买保险。

他继续在信心十足地介绍：“诸位，本产品初始投入五十万，每年可得保本3%的利息，以复利计算，在第二十年起，可每年支取养老年近十万元，逐年递增8%直至过世。本产品还包含意外身故赔偿金和二十种大病保障，大病确诊后即可领取所有医疗费用以及误工费，营养费。” 他拿出一张资金流水表，详细地给我们介绍投保后每一年的资金流水和保单的现金价值。根据这个表格，最后投保人能拿到可观的回报。

讲解完毕后，音乐响起，主持人上来把专家换了下去。

主持人用高亢的语调煽动着场上的热情：“贵宾们，请把握好这个机会。只有我们工商银行才能享受这么好的理财产品！购买产品后可以获赠价值5000元的床上用品一套！” 主持人刚讲完，就不断地有客户上台刷卡，接受体检，拿走5000块的床品。每位客户刷卡后，主持人都会播报名字和签约金额，于是台下一阵阵的掌声响起，气氛很是热烈。
原来是花五十万才能拿到这个5000块。我准备要走了。

（五）
这个时候，坐在我身边的杨经理开始做我的工作：“李总，你知道的，现在理财产品都不允许保本保息，这个产品实际上是在打擦边球，是我们银行花了很大力气才从保险公司申请到的，您可要珍惜呀！” 我问她：“既然国家不允许保本保息，你们是通过怎样的手段或机制保证每年复利至少3%呢？” 她说：“您就放心吧，人寿是大公司，绝不会骗人的！” 我说：“毕竟保单上没白纸黑字写下来啊？”

她接不上话，有些焦急地左右张望。这时候，专家正好经过，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说：“王老师，您给李总再详细介绍一下吧？”

王老师了解了我的疑问后，说：“看来李总是位有经验的投资者，我来给您解释一下。您初始投入的资金，在头三年是封闭的。从第四年起，资金的收益部分可以以借款的形式提取，从第二十年起，本金可以按比例提取。由于国家的规定，我们不承诺收益，但是我们过往的记录表明这个收益率是可以保证的。”

在欢快的音乐声和台上不断播报的成交喜报中，这位王老师很坦率地说出了真相。他是怕我在录音吗？我一时有些感动，觉得五十万我也拿得出来，反正也要投资的，中国人寿总归是靠谱的吧。身边的杨经理看出我的心理，马上敲起边鼓：“李总是懂行的稳健投资者，知道投资收益和风险必须匹配。您看，人寿和工行都是大公司，我们的合同条款也都是很合理的，要不您就支持一下？”这时张经理也过来了，坐在我的另一边。她靠得太近了，我有些不舒服。她拿来一个保温杯，说：“李总，我先给您拿了个保温杯，您要是办好了我就带您去拿床品三件套。那边还可以免费体检！”

这猥琐的语言和行为终于刺激到我，一阵阵的反胃袭来，于是立即起身往外走。一左一右的两位大婶慌了，说：“您不买五十万的话，十万也是可以的？” 我更听不下去，摆摆手，冲出了礼堂。

门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清醒了过来，定神想想五十万能做多少事情，要是被忽悠走了，那会是多惨，顿觉十分庆幸。

（六）
第二天，那个张经理又打来电话，说：“李总，昨天实在是不好意思，您礼品都没拿就走了，也没做体检，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到位。”我说：“没关系，我确实是有事，走得太急。” 张经理说：“那这样，我还是把礼品给您拿过去。不过三件套发完了，还剩个毯子， 您多包涵。” 我愣了一下，说：“好吧，你太客气了，就拿过来吧。”我不笨，工行肯定是怕我投诉他们搞虚假营销，送个东西来堵我的嘴。

后来我把这个事情讲给同事听，有个同事说：“哎呀，你也会上这个当啊！我告诉你，那个礼堂里一大半的人都是请来的托！我妈妈以前在保险公司上班，我也被叫去几次当托。任务很简单，台上的老师一讲完，就假装去刷卡！” 我顿时无语。

真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一装逼就要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