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金鹏老师站在茅子沟口,望着面前这条日日跨过的小河,悲喜交集,思绪万千……
这本是一条小溪,带着松涛清露鸟语花香,怀揣着东流入海的远大理想,从雄壮秀美的松鸭山山麓延伸出来,蜿蜒游走于逼仄狭窄的南峪沟中。与平整光滑的水公路时而并进,时而相交,时而缠绕着公路刚硬坚实的躯体,似多情的女郎钟仪于干练的才俊。这一路一溪,使狭窄单调的南峪沟中有了阳刚与阴柔、豪放与婉约和谐统一的美。
这条小溪平日很小,只是一股细流,如情人的眼泪,清清亮亮凄凄楚楚温婉动人。随手轻轻抚摸着石头沙砾的纹路脉络,不时发出琮琮潺潺金击玉鸣之声。多少年来,这条小溪不仅流淌在山沟中,更流淌在村民与师生的心坎上。因为这条小溪,肥硕的鱼儿可以肆无忌惮地在鱼池中游玩。因为这条小溪,大旱之年村民可以奢侈宽绰地抽水浇花。因为这条小溪,学生写作文时无须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几乎所有的学生都用流光溢彩的文字赞美过这条小溪,连王永中老师都情不自禁地吟出了“南峪河水清且甜”的诗句……
可这两年,这条小溪突然之间就神经错乱,变成了河,而且遇雨就膨胀,一膨胀就控制不住内心蠢蠢欲动的坏心思,趁机聚集起从两边山上千沟万壑中泻下的浊流,兴风作浪,为所欲为。前年夏天,在黑夜的怂恿下,这条小溪夹风带雷咆哮而下,冲了树,毁了屋,掀了河堤,并用惨不忍睹的手段极其恶劣地吞噬掉了两位老人瘦弱的生命。事后,政府花了大力气整治这条河,不仅筑了坚固的河堤,还在河堤边修了花园式的滨河路,似乎想用棍棒加鲜花恩威并施的方式驯服这条河。可事与愿违,这段时间,连日的暴雨又为虎作伥火上浇油,使得这条小河更加明火执仗无法无天为所欲为!
想到此处,一股无名业火从金鹏心底汹涌而出。真想斩断这条毒蛇,捏死这个怨妇!这几日这条小河更加猖獗,接二连三冲毁道路,阻断交通,给了他不少苦头。前天早上滂沱大雨中,他先绕道高桥,道不通,又东到洛门南上四门,从四门翻山越岭才到学校。平时一支烟的路程,因为眼前这条河,竟然折腾了大半日。最为可恨的是这条河还呐喊着叫嚣着在前日下午掀翻了学校门口坚固的水泥桥,割断了全校师生上学要道。使他吃不下睡不着,和学校领导一起沿着河道跑烂了脚底,才选定了河床较宽河底较平的茅子沟口作为过河通道。
今日小学六年级学生毕业会考,本来考点在初中,学校领导考虑到学生安全,向县局打报告作请示,最后定在小学。早上雨大,金鹏连同其余老师及送考家长站在河中,组成一条人梯将学生传送过河。中午雨小,河也舒缓,他刚进校门,暴雨又从天而降。几个未过河来的女老师电话告急,他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蹬了一双长筒泥鞋冲出校门。因为太着急,一路上他跌跌撞撞,几次差点摔倒。但他心里高兴:关键时刻,大家总是将自己当成主心骨,这既是对自己的肯定,又是对自己的信任。无需多言,有这两点即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金鹏到了河边,河水并不太大,他双脚分开,将老师们安全扶送过河。这时他感到有点累,像陀螺一样从清早转到现在,连水都没顾上喝几口。他立在河边,似一棵打着雨伞的树,任由绷紧的神经在飞扬的思绪中放松,过电影般浮现出这条河的前世今生。
几声稚嫩的大呼小叫猛然间惊断了他的思绪。他这才发现河水在短短的十多分钟内变得急促狂宕起来,浑浊的水流挟裹着泥土石头沙子树枝,打着旋,泛着沫,浩浩荡荡,腾跃而下。激起的波涛一波挨着一波,溅起的浪花一朵接着一朵,厚实而有力,似流动着的雕塑。一只塑料瓶子翻了两个跟头没入水中,跃出水面时已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更在几丈之外。河水汹涌,呼啸而下,眼看着越涨越高,望而使人生畏不寒而栗。
对面的几个小学生睁着惊恐的双眼手足无措一筹莫展,望着焦急无助的妈妈们。弱不禁风的母亲似乎被骇住了,立在冰冷的雨水中一动不动,似冻僵了的雕塑。金鹏望着他们,心急如焚。平时这条不足盈尺的小溪,此刻成为一条万丈深渊,横亘在他面前。他遗憾自己没有一飞冲天的大翅,没有凌波微步的神功,没有一苇渡江的绝技。其实话说回来,他完全是在自作多情自寻烦恼,他有一万种视而不见转身离开的理由,但他却偏偏找出了一种留下的理由:他是一个人,一位教师,更是一名党员。
雨落在金鹏身上,更落在他心中,冷冰冰的浸肤入肉,浃髓沦骨。鬼魅一般蔓延的白雾裹着冷雨令他害怕。几个孩子伸出小脚跃跃欲试。危急关头,他大喝一声,丢下雨伞,连犹豫一下的仪式都没进行,就果断淌入河中。其实他根本用不着犹豫,关云长不读春秋,大义已在手起刀落间。金鹏也用不着思前顾后,热心助人的美好的品质早融入在他的身体中,化成了沸腾的热血。
情急之中,他糊里糊涂就淌到了河那边。当他蹲下身子,背起小学生的一瞬间,突然感觉如孙悟空背起了红孩儿,身上压着一座山,他有点喘不过气来。河中一脉一脉的水波翻卷着涌来,越涌越大,越涌越多,无休无止,涌成一张大网。他稳住脚步,如一块坚不可摧的磐石岿然不动,任由河水在他脚下激荡起一朵朵水花。身后的孩子小猫般偎在背上,感受着从老师背上传来的三月小春阳般的温暖,内心踏实而愉悦。
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试探着前进。隔着塑胶鞋,他触到了泥土的绵软,沙砾的坚硬,树枝的尖锐,砖头的粗糙,和潜伏在乱流中的危机。一颗颗石头在脚面上滚过,磕碰着小腿。有时脚刚好探摸在滚动的石头上,身子一个趔趄,将要滑倒间,他连忙紧扣手指,死死勒住背上的孩子。好在每次他都能化险为夷安然无恙。雨水与汗水交织在一起,灌进他的脖颈间,庠酥酥的,似爬动的蛇。
一趟又一趟,金鹏如世界末日的方舟,通天河里的神龟,黄河险滩上的摆渡人,将四个学生两个家长背送过河。这时,他的心才装进了胸膛。
他准备离开,蓦然一回头,又看见河边多了两个老人,拄着竹竿,颤巍巍的,如两片秋风中飘动的黄叶。不由自主地,他的大脑还未发出指令,脚就习惯性地淌入了河中。到了对岸,他二话不说,弯下腰,背起正在卷裤脚的老人。当老人从一头雾水中反应过来,才发觉已到河的对岸。
当看着两位老人在千恩万谢中离开,金鹏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地响动,全身瘫软,骨头似乎要散架。他深吸了一口潮湿温热带着腐烂气息的空气,回头望了一眼还在喧嚣着的河流,大步走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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