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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不是第一眼就发现了我, 请保留你的勇气。
如果在某一个地方我逃离了你的视线, 到别处找一找。
我在某处停下, 只是等你。”
在我的要求下,去年,卡特琳娜·德纳芙为你朗读了惠特曼的这首诗,它从来不曾离开过我的记忆。我听从了诗人的要求,继续我的脚步,找寻你,保留勇气,看着别的地方。 然而,我没有找寻到别的东西,因为的的确确,每一个人都是 ‘他者’。如果我找到了,我还能认出来吗? 那个我认识的人,那个你们认识的人 ,是同一个人吗?” ——《给伊夫的信》 (法)皮埃尔·贝尔热 袁筱一译
2008年6月1日,法国二十世纪最伟大的时装设计师伊夫·圣洛朗走完了他的七十二年的人生历程,死于脑癌。
6月4日,圣洛朗的葬礼在圣洛克教堂举行,也就是从他落葬的第二天开始,陪伴了圣洛朗五十年的皮埃尔·贝尔热开始给已然在另一个世界的他写信,一写就是一年。
一年后,2009年8月14日的这一天,搁笔两个月之后的贝尔热决定彻底告别,他这样来总结这封长信: “实际上,这些信只有一个目的:对我们的生活做一个总结。告诉那些读信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又是什么样的。将我的记忆呈现在大家面前,告诉你,无论如何,与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很幸福……并且可以展现你的天赋,你的品味,你的智慧,你的善良,你的温柔,你的力量,你的勇气,你的天真,你的美好,你的眼神,你的诚实,你不妥协的态度,你的一丝不苟。” 《给伊夫的信》,袁筱一译的版本。
重读这本书,是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之上,那种在集体静坐的默然之间。耳边有气流的轻微轰鸣,思绪犹如打桩一样地被定格在某个界面,不再有电波的熙攘来往。在尘世里被严重瓜分的人,终于可以沉浸在这似水年华之间。 ——沉浸于这一段,属于皮埃尔·贝尔热与伊夫·圣洛朗,深情絮叨,老电影一样徐徐回放,诚实坦白,沉湎解脱,同性之恋。
“回忆这东西若是有气味的话,那就是樟脑的香,甜而稳妥,像记得分明的快乐,甜而怅惘,像忘却了的忧愁。”张爱玲的这段话,放到皮埃尔·贝尔热对伊夫·圣洛朗的倾诉语境之下,大概会有时间与空间皆错乱的恍惚感觉——但,这股情愫却是如此相通,
“回忆起来了吗:是七月的一天,太阳穿过树叶,房子很美,而我们那时却没有钱。我们相爱,命运在等待这我们。这是我们最美好的精神食粮。”(2009年1月8日,《给伊夫的信》)
在这封信开启的扉页,写的是罗马帝国律师、作家小普利尼的一句诗——“我失去了生活的证人,我担心今后我会活得更加漫不经心。” 证人。如果人生是一次徒步的旅行,那么,证人这样的角色,见证着你跌倒,大步流星,蹒跚,冲刺……注定是月亮之于太阳,或皎洁或迷离的投影。
“两个人相识的时候,圣罗朗二十一岁,已经在迪奥时装设计公司担任过艺术总监,然后应征入伍,却因为抑郁住进了圣宠谷医院。再然后,贝尔热就在医院里向圣洛朗宣布他与迪奥公司解约的消息,两个人从此合二为一。“YSL”这三个连在一起的字母,从此宣告了一个时代的来临”。 这失散的一根肋骨终于找到了那一具疲惫不堪的躯体。 也许我们从不能看清楚为什么艺术家的性倾向总是带着几分离经叛道。也许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明显的性倾向,他们更注重灵魂的吸引。 仿佛皮埃尔·贝尔热在信里轻声询问、告白伊夫·圣洛朗那般:“你还记得奥斯卡·王尔德的这句话吗?‘在特纳之前,伦敦没有雾。’这就是艺术家的特质,他能够让我们看到世界。你就是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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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总是可以找到雾的。 不为什么,只因为他们是,同类。 两人有着惊人接近的癖好,因为艺术。 比如他们两个,都或多或少地患有收集艺术品的疯狂的“神经官能症”。
——“你知道的,我们总是拥有太多的东西,我们真的需要占有那么多东西吗?收集了那么多艺术品,难道不是一种癖?一种病?七百多件,你能意识得到吗?”……“在收集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不是一直在鼓励你,帮助你吗?我是你神经官能症的帮凶……有些人表现为偏执狂,有些人表现为独处恐惧症,而我们则表现在疯狂地收集艺术品。”(2009年1月16日,《给伊夫的信》)
又比如,他对他在时装领域内所拥有的权力,难以掩饰,无法自拔的迷恋,尊敬,认同。 “如果说,香奈儿——人们都那么说——给予了女性自由,那么你就给了他们权力。你很清楚,男人们掌握权力,于是你将男人的服装穿到了女性的身上,于是你也给了她们权力。 这正是你所做的事情:无尾长礼服,轻面料短袖上衣,女士长裤套装,带水帽的水手粗呢短大衣,系有腰带的风雨衣,这些都能够证明。没有一点点雌雄同体的意思。每个人都找到了自己。以如此方式着装的女性在宣告女性主义的同时,散发出一种魅惑的情色意味。正因为这样,伊夫,除了香奈儿之外,就只有你是天才。”(2009年4月30日,《给伊夫的信》)
一旦灵魂迷恋灵魂,对美有了高度一致的见解,性,或许只是顺带的副产品。 皮埃尔·贝尔热这样告白—— “你有天赋,而我知道如何陪伴你,这些我们一起收藏的物品使得我们共同接近兰波所谓的‘盗火者’。你知道的,是你将我带上了艺术的巅峰,而我却没还没有好好感谢过你。当然,五十年里,我一直都在,在你身边,警觉,专注。我很清楚,如果我们从不曾相遇,也许你的生活和你的作品会是另外的样子。但是,最重要的还是天赋,而这一点,任何人也给不了你。”
可他们又真的得寸进尺了——他们共同拥有了艺术,当灵魂与灵魂跳起了火辣的贴面舞,当灵魂与性彼此撕咬与痴缠,纠结,似乎成为常态。 虐恋,成为艺术家式的爱情,最朴素又惯常的逻辑。
也许是因为,他们比普通的人们拥有更加敏感与锐利的棱角,不屑去经营所谓平铺直叙又相敬如宾的爱情。更何况,这是一段在那个年代里依然需要半遮半掩的同性之恋。
问题似乎更多地出在伊夫·圣洛朗那一边。太阳,骄傲跋扈白日焰火的太阳,才华横溢光芒四射的太阳。 “你的生命中从此就只是拒绝和抛弃。一切都成为你抱怨和坏脾气的借口。你身边的人——你唯一能够忍受的人——并不恨你。我恨过你吗?我不会再隐瞒,我必须告诉你,有的时候真的很艰难。但是,不管怎么样,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接受一切,忍受一切,因为你再也不能够直面任何事情,一点小小的障碍都可能让你摔个跟头,都可能让你勃然大怒。在你生命中最后的这二十五年——二十五年的时间很长——你变得冷酷无情,远离现实,远离尘世。”(2008年12月30日,《给伊夫的信》)
马修·加莱这样恳求皮埃尔·贝尔热:“皮埃尔,别让我坐在伊夫旁边,我感觉是和一个王子坐在一起。”伊夫这个人呀!他从来不愿意,为了让别人舒服一些付出一丁点努力。
当我们看到大师们在舞台上被镁光灯聚焦着,散发出圣人一般的香味的时候,他们当真像是一道可口的佳宴,惹人垂涎。可我们又何曾想到,他们是如此晦涩地自我充斥着毒素,难以消化,而这毒素,恰恰却是那惊世骇俗的彼岸花,遗世独立的灵感之源。
皮埃尔·贝尔热最终对伊夫·圣洛朗一眼看穿——“有一天,我终于明白过来,你最强烈的欲望就是与魔鬼共舞。” ——“我很清楚,在蓬皮杜中心的那天,我看着你的作品打你面前经过,与之永别,你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在舞台上向前走去,就好像走上绞架。观众越是为你欢呼,喝彩的声音越响,你就越是痛苦,越是悲伤。你是为你的职业而活……”(2009年1月30日,《给伊夫的信》)
里尔克说:“荣耀是一连串的误会。” 我们无意中伤谁,何况何必何求,伊夫?他是那么美轮美奂的一个。司汤达曾经给美丽下过一个著名的定义:美丽即“幸福的允诺”。也许是因为,伊夫·圣洛朗把能给的允诺一一付出,为了兑现它们,他已然筋疲力尽。不管是对艺术的贪婪索求,还是对才华的挥霍无度,必定是要将自己吃干榨尽。 犹如茨威格说起失聪后的贝多芬一样,“然而他在人世间的胜利愈辉煌,他在上帝面前就愈加谦卑。” 那么,想必伊夫的辉煌,已经让他谦卑到了厌恶自己的地步。
——“你是歌剧中的一个人物,生活在匕首和毒药之间。你蔑视资产阶级,只在乎你的作品。虽然是一个不知悔改的同性恋,但你喜欢女人,这一点,你一直大声宣告。你不像其他人那样,让女人服务于你,你为她们服务。你将时尚这件无聊的事情变成了社会事件。可是,多么遗憾,它却并没有让你幸福起来。你和幽灵生活在一起,喂养它们。让你感到如此害怕的孤独却是你最坚实的同盟。”(2009年1月30日,《给伊夫的信》)
情到深处,人孤独。于时装的热爱,不一而足。 而在肉身的情欲世界里,当这顶天的孤独爱上立地的孤独,皮埃尔·贝尔热对伊夫·圣洛朗,注定不会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好下场,却是刻骨铭心的寻找,等待,原谅,和解,直至死亡,新的生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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