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是没开的,仅仅依靠着“堂屋”门透进来的光,年逾古稀的老人就那样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开始缝起了衣物,作为孙儿的书生,坐在更靠里面一点的位置,伴随着里屋有规律的呼噜声,听着她讲述着,或大或小,或喜或悲的事情。
“你还记得这张藤椅吗?还有那床凉席”
“嗯,还有点映像吧,小时候玩过它们”
“哎呦,小时候不让你割你非要割,拿个小刀儿,边割边笑。全都是你爷爷编的,花了好多时间搞的呦,你全给它割坏了。”
“呃……我爷爷还会这等手艺?”
“那可不,这屋里头的桌椅,窗户,全都是你爷一个人做的”
书生叫叶松涛,此时他觉得有点尴尬,又有点好奇,尴尬的是自己长这么大,居然还不知道爷爷还会做木工活,好奇的是爷爷木匠手艺到底是能高到什么地步。最后还是有点责备自己,回来的太少了,就算回来,又几时这样交流过?还不是抱着手机电脑自娱自乐。
他正想着呢,老人缓缓举起操劳了半辈子的手,努力的指了指几个位置,尤其是只身后的那张木床时,胳膊肘的褶子顿时加深了不少。“这木床,这么多凳子,还有你好多都没见过的咧,黄桶,粮仓,全都是他做的……”
听着一些自己没听过的名词,想象着奶奶口中的那“稻谷厂”“打麦机”甚至“纺织机”这种感觉只会在古代电视剧的桥段里面才能看到的东西,叶松涛摩挲着自己的下巴,靠在那张被自己破坏过的大靠背椅,想象着那“挣工分”年代。
远离城市喧嚣的一天,远离电子产品的一天,或许风尘仆仆,或许斜风细雨,已经将近加冠之年的书生,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要多陪陪老一辈的,他在反思,是不是晚了一点?
夏日的清晨,东方的天气刚刚露出微微的光芒,乳白的雾气浮动在古老的村庄当中,田埂上的木板车缓缓行驶,掩映在一片一片的薄雾间,犹如浮于天际的世外桃源。
我们把时间拨回一段,此时的书生正微微皱着眉站在村口的叉路上,望着泥泞的路,不禁感叹,到底是回来少了,连走哪条路都不知道了。
迟疑片刻,这书生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定一般,抖了抖手中收起的雨伞,踮脚、轻抬、小步慢挪,对付着泥泞不堪的小路。尽管已经如此小心,污水,泥巴仍旧被带了起来,粘在了鞋子和裤管上,有些洁癖的书生顿时把小脸皱成了一个包子。水坑与泥浆交错纵横,咧开嘴笑话着这个从城里面回来的傻小子。
刚下过雨,本来就不好走的土路,此时更有一种沼泽地的感觉,腐烂的菜叶子,倒扣的西瓜皮,跟泥浆搅拌在一起。抬眼望去还有干材堆和正在发酵中的稻草堆。农村的旱厕就修在路边,庄稼人由此给作物挑大粪上大肥也方便,只是苦了这个在城里长大的温室中的小男生,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他不由得捏了捏鼻子。又无意间撇见不远处放在地里面的孤坟,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一脚深一脚浅的不知道走过多久,书生一直在注意着两边低矮的建筑,想要在自己的记忆碎片中,寻找着能够与之相符合的场景。蹲在自家门口的庄稼人,哧溜哧溜的扒着早饭,跟着邻舍谈谈老闲。
“昨滴去城里面卖瓜,到处都不让摆,非要到一个背旮瘩里面才的安生……”
“哎哎,你们看,这个哪个家的后生一个人跑回来了?”
听到这里,书生脸腾的一红,心中问路的念头也打消了,只是加紧了脚步往前走,他还是比较羞于被这群膀大腰圆的妇女们评头论足。
路两边的场景终于是有些熟悉,甚至能够看到远处爷爷奶奶走出院门眺望自己的依稀轮廓。脑中回忆着自己儿时在这条小路上嘻笑打闹的场景,脚步不禁又加快了几分。到得近前,两位老人正在跟街坊邻舍寒暄,同在一个村子里面,又当邻舍这么多年,可以说是相当熟悉了。自然也就得寒暄两句,“哎呦,这孙娃子都这么大了”“好长时间都没有回来了吧,今天晚上到我屋里宵夜。”“现在在哪里上学”此类云云。
叶松涛倒是记得这些个人的,但是一时不知道改怎么喊,只能眼神求助于正咧着嘴笑的爷爷。老爷子年逾古稀却依旧精神抖擞,尤其是时常挂念的孙儿回来了,更是乐的合不拢嘴。“这个叫二爷,二奶奶”,老人吸了一口手中的香烟,边吐着烟雾边拍了拍孙儿的后脑勺缓缓的说道。
跟街坊邻居打了招呼,礼数尽到了之后,叶松涛便像是一个新姑爷进门了一般,进了自家的院门。
院门边锈迹斑斑的压水井,院墙内勾肩搭背的两棵老桃树,瓦片作顶,泥石为墙的低矮的厨屋门,厨屋垂直于一座二层红砖瓦楼,翻修过好几次的它或许只有“堂屋”门磨秃了的木门轴还在默默诉说着这座小楼的年代久远。唯一显得有些活力的便是一群低头找食的母鸡,咯咯咯的声音仿佛可以传到很高很远,在这个偏僻的乡下,云彩似乎都比城里面走的慢一些。
此处多为沙地,并不能种出优质的水稻,却能生产出“甜掉牙”的沙瓤西瓜。正值盛夏,虽然这几天连阴雨气温有所回落,西瓜作为解暑纳凉的“神器”,同样被作为叶松涛此行回乡的目的之一。只可惜昨天摘的瓜都拿去城里面卖去了,今天想要吃到沙瓤西瓜,还得亲自跑到田里面跟瓜藤过过招。
为了中午能吃到想念已久的西瓜、甜瓜,平时就算回来了也不怎么迈出院门的叶松涛一改以往的矫情,坐上了老式的三轮“麻木车”,爷孙两人便向瓜田里面驶去。来来往往的“麻木车”有很多,在一片田地里面劳作了一辈子的同乡,经常会路上碰到,免不了要打招呼,大概说着,“到地里去啊老表”,“今天晚上要不要到我们家宵夜啊”,类似云云。一边疾驰着车辆,一边向对方喊话,双方似乎已经默认了这种方式,毕竟客气两句,谁也不会真的随便到别人家吃晚饭。
驶离大路,拐进了田间小路,在没有机动车之前,庄稼人都是用板车运载瓜果或者肥料。那种板车前面有个厚牛皮带,左右两边分别伸出来很长两个粗横杆,人便双手扯着那两个横杆,肩膀抵着那厚皮带,拉动着那木板车,简单一点说,就类似于牛拉犁。频繁的来来往往,田间小道早就被压出了深深的车辙,以至于现在机动三轮车在上面跑的时候,车轮就像进了为它量身订做的轨道,十分安稳,偶尔的凸起才会使车身颠簸两下。两边全部是绿油油的菜地,菜的名字叶松涛是叫不上来几个的,就只知道那肚大腰圆的是西瓜罢了。
七拐八拐的终于到了自家的西瓜地,叶松涛迫不及待地跳下了车,也顾不得鞋子上的泥浆,四处翻找着“绿胖子”,但是到底熟没熟能不能摘,还是得经验丰富的爷爷说了算。老爷子俯下身去,轻轻拍击着西瓜,光凭借声音就可以确定这个西瓜有几分熟。“你就在这附近,不要跟过来,我去摘几个甜瓜,那边草深,容易划伤你。”老爷子为了避免踩伤还结了瓜的瓜藤,直接赤脚上阵。瓜藤上有浓密的小毛刺,不知名的植物同样不好欺负,个个痴牙咧嘴,看到爷爷就这样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叶松涛直拧眉头,虽然也想去亲手摘两个甜瓜,但早已被自己的娇气所打败,干脆翻回了车上,免得被虫爬到脚上来。
临近晌午,天空却并不晴朗,反倒是灰蒙蒙的一片,总让人感觉在这雾气中酝酿着什么。碧绿的田野上空,盘旋着滑头的鸟儿们,地上破损的西瓜便是它们的佳作,这个年头早已经看不见稻草人的身影,它们也早已经不再胆怯,飞到那已经被尖喙啄开的西瓜边再嘬两口向人们以示主权。
等到所有的“战利品”已经装上了车,叶松涛空着手,其实并没有做什么,本来这次回来想表现出自己已经长大、懂事、能干的他,最终还是败给了自己所谓的娇贵。他抬头看着混沌的天空,正在失神之间却感觉到额头一凉,啊…下雨了。车子并没有开出多远,雨便跟了上来,从淅淅沥沥到密密麻麻,万缕银丝连接于这天地之间,夏风裹挟着泥土的气息毫不留情的让没有带雨伞的叶松涛爷孙俩成了落汤鸡。
“哎?爷爷还是你戴上吧,这点雨没什么的。”
“风大,我戴着容易吹跑了,还是你戴着吧。”
年逾古稀的老爷子摘下了一直戴在头上的草帽递给了即将加冠的孙子,叶松涛想了想还是接了过来戴在了头上。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其实帽子是有松紧带的,拉上松紧带的话,风自然是吹不走这顶帽子。可惜他注意不到自己爷爷无声的关心,脑子里面只想着“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诗句,还小小的感慨了一下自己清高的境界,真的是太聪明了。
老旧“麻木车”发出轰鸣的戛然而止,脚底板传来的阵阵酥麻逐渐消失,庭院中的鸡群慌乱做鸟兽逃散,灰蒙蒙的天空斜挂着万缕银丝却并没有影响到早已经熏的漆黑烟囱发出的阵阵青烟,扶摇直上再慢慢消散,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融入在了这天地间。
在厨屋做饭的老奶奶听到这番动静,放下了手中未摘完的菜,起身去打开了厨屋的后门---那个地方专门放“麻木车”。她不曾想过要去用雨具,就直接跑到车子的后面帮忙往屋里面推车,老爷子掌着车的方向躬身向前拉,老奶奶抓着车的后栏迈步向前推,随后,关上后门,拍打的水渍,递上毛巾。这一套动作仿佛演练了千百遍,是那样的顺畅,默契,让叶松涛觉得不论自己怎么去插手帮忙,都显得会打乱这节奏一般,十分突兀。
当所有的佳肴已经摆上,昏暗的白炽灯默默守护着祖孙三人交融的影子,叶松涛无意间发现了一个他下午没注意到的地方---涂有红漆的木门上赫然印着几条间距不一的横条印。
“那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那么多划痕”
“呵呵,你忘记了吗,这是你每年回来的时候给你划的身高印啊”
“让你靠着这木门站好,再在门上划上一道,你爷爷呀,嘴里面还要念叨着,嗯嗯,长高了,长高了”
“哦哦哦,我想起来了…”
过了好一阵,老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估计是才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补充说道“现在我们老俩半个身子埋进黄土,睁开眼睛一天算一天,不指望什么…你这个小东西,涛涛,你是我们现在活着的盼头啊…”
“啊…是,我…”叶松涛在此时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饭早已经吃完,只是谈话并没有结束,从要好好学习,再到吃饭穿衣,甚至说到谈恋爱,这一条条一件件的嘱咐下来,叶松涛只是不停地点头允诺。时间缓缓流逝,屁股跟那张被自己儿时折腾坏了的椅子都还没亲热够,就到了末班车的时间点。
一说要走,两位老人又立刻忙活起来,叶松涛羞于在城里面提着脏兮兮的装着从乡下蔬菜的袋子。即使多次强调自己不想带东西,奶奶仍旧在不知不觉中就又装了一大蛇皮袋子。
“你爸爸喜欢吃南瓜尖,城里面卖那么贵,带一点回去吧。”
“这甜瓜长的这么好,带回去吃吧。”
“这葱姜蒜,再带一点,免得你妈妈再去买。”奶奶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往袋子里面不断的装着。
提上了爷爷奶奶准备的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在两位老人依依不舍的目光下,书生回头招了一次又一次手,直到自己这对带了眼镜的眼睛已经只能看到院门外的两位老人依稀的轮廓,他抬头看了看已经微微变暗的天空,耳边传来两声犬吠,影影约约还有蟋蟀的聒噪,轻叹了一口气,自己的那句“爷爷奶奶你们要注意身体啊”还是被自己憋了回去。可能他对于自己承载祖辈生命希望的重担还没有怎么反应过来,也可能他回去打打游戏就把这件事抛到了脑后,此时的他加快了脚步,只是想早点回到他的城市,去追逐着属于他天空中的流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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