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叔丁
六月夏浓,又一个父亲节悄然而至。父亲节的画面就远不如母亲节那么张扬,没有康乃馨的热情,没有母子拥吻的温馨。也许恰好赶上一个晴日,后院顺势开一个烧烤家庭聚会,而节日里的父亲也依然还是烧烤的主力。因为人们心中的父亲,永远高大魁梧,如山一般坚韧顽强。只是我记忆中的父亲却与这个形象大相径庭,他不高大,不坚强,甚至有时让我觉得有些懦弱。
童年对父亲的记忆很模糊。当时父亲在地方政府宣传部门工作,经常在外访乡问县。即使在家,也少有时间和我们共处,大多时候都全神贯注地伏在书桌上,撰写满是豪言壮语的宣传稿件,常通宵达旦。有时早上醒来,会懵懂地瞥见烟缸里满满的烟头,父亲瘦削苍白的脸隐现在缭绕的烟雾之后,恍若隔世之遥。
初中时,好像京官被放到地方实缺一样,父亲被调到管辖地方媒体的实体部门,做了个有实惠但不必做决策的副职,终于有些闲暇时间,不再常出差。父亲身体较弱,性情温和内向,实在不是一个领导之才。有一段时间正职空缺,父亲暂为代理,繁情杂务,不堪其累。有一次偷听到父亲酒后叹息,自己被上司批评懦弱。
父亲不胜酒力,但却好饮,也许是借酒掩情吧。他是家中长子,祖父早逝,独立把弟妹抚养成人,有几个在父母婚后还寄钱供养修完大学。后来弟妹都已成家立业,他还一直心中挂念。记得每次过年,与同在一地的母亲的兄弟姐妹相聚,父亲常醉酒,郁闷不乐。
高中时,父亲离休在家。父母中年得女,我家中最小,哥哥们都已离家上学,那是我跟父亲相处最多,心灵最为贴近的时候。母亲开朗爽利,大刀阔斧,而相比之下,我和父亲就更容易心心相通,趣味相投。有时夜里躺在床上天马行空地冥想神游,听有脚步细嗦上楼,推门进房间,靠近我床边,把我的被角轻轻地而又紧紧地掖好。我知道这一定不是母亲,而是婆婆妈妈的,提的起却放不下的心思细腻的父亲。从不进厨房的他开始学做菜,记忆里印象深刻的竟是一道最为平常的香煎土豆片,外焦香内酥软。人间美味有时并不都是山珍海味,而往往是这样的一道寻常菜食,之所以令人难以忘怀,是品尝那一刻的舌尖定格封存了一段特别难忘的温情。
父亲善吹箫,幽咽婉转,让我痴迷不已。无论什么曲子,由父亲的箫中袅娜而来,犹如古音天籁,心无凡念。常听他吹李叔同填词《送别》的那首美国民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我虽没有什么人可思可念,心中却总是惆怅感伤不已。
父亲也喜欢画,家中有一本《芥子园画谱》,里面记有梅兰竹菊的画法。还记得画兰的入门口诀: 一笔长,二笔交凤眼,三笔破象眼。更喜欢画梅,因为几干曲枝,染上五笔淡墨,再用重墨勾勒上花蕊,就已经暗香扑鼻了。
如诸多平凡人一样,父亲一生都没有找到自己的真正位置,或者说他一生都浑然不知自己无奈的错位。他是个思维敏锐文采飞扬的人,却只能依照上司的意图撰写宣传文章,没有机会去抒发阐述他自己所想的。如果当时有网络,他一定会有自己的博客,自由自在地宣情泄意,不必以俗职卖字为生。他一生最重亲情,可惜弟弟妹妹无一人同在一地,晚年儿女天各一方,无人承欢膝下,只有母亲陪伴左右。他敏感细腻,母亲爽朗直接,很难理解相通。他是个内心很孤独的人,他的错位无奈,在饮酒,弄箫,涂丹青中,如涓涓溪流般流淌,渗透,诉说。
最后一次见父亲,是他离去那年的那个落雪纷飞的新年,已不太认识人了。也许那个时候,父亲已经选择忘记这个世界,他的心已经走了。父亲被葬在一处秀美如画的山坡,回去拜祭过一次,但我知道父亲已经不在那里,墓地不过是给活着的人的一个安慰。人,是视觉驱使的动物,或多或少总需要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或物件来寄托思念。
出国后,生儿育女,读书工作,再没有闲情逸致去弄箫,涂水墨丹青。随着父亲的离世,更加感觉离他越来越疏远,有时又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心中难言的思念。“天之涯,地之角”,遥远而模糊。高中时曾有一次,沉溺于少年无知的肤浅偏执的忧郁之中,随手白描一个病弱仕女图,蹙眉低首,倚石而坐,弄箫对月。而父亲在我没留意之时在画上题字:“悲悲切切,何以为生?”来劝慰我要胸怀宽阔,乐观向上,虽然他自己并不能完全做得到。这正是他的教育方式,很少说教地向我传递过他的想法和理念。
也许吹箫画梅,就能找回父亲的影子?只是我的箫音永远没有他的婉转悠扬,我的梅花也远没有他的清朗俊逸。忽然想到迪斯尼电影《狮子王》里,智慧的长者对狮子王子说的一句话:“He lives in you(他活在你的生命里)”。
父亲,并不曾如山高大坚实。他从没有严辞说教,没有道貌岸然,没有堂而皇之,他实实在在,普普通通。可他的影子,却在我的日渐成熟安然的个性中悄然显露,在我的人生旅途中投下越来越清晰的折射,印记。
(原载渥太华《新华侨报》2015年6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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