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康：广陵一曲成绝响，人间再无嵇中散

嵇康：广陵一曲成绝响，人间再无嵇中散

文 丨雪花如糖

01．

名士，应该追求优雅精致的生活。如荀彧、何晏、夏候玄等。这些出身高贵、相貌俊美的男子，身穿锦缎长袍，腰间配着精美的玉饰，坐在辅陈华丽、寂静清幽的雅室里，翘起女人一般纤细白净的兰花指，抚琴弄弦。薰笼里燃着来自西域的奇香，袅袅的青烟升腾而起，浓郁的香气沾满了衣袖袍襟。

这样的作派，多少带点阴柔与脂粉气。但作为魏晋风度的标签人物----嵇康，在穿着打扮上，崇尚自然，一袭粗布麻衣，不擦粉不熏香，甚至十天半月不洗澡，蓬头垢面示人。生活如此粗糙，世人却不吝溢美之词来称赞他：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 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出自《世说新语．容止》

嵇康，身材高大挺拔，面目冷峻疏朗，举止潇洒从容，如穿过林间的清风，徐徐吹来。朋友山涛说：他平时像一棵傲然独立的青松，醉倒时又如一座将要崩塌的玉山。像青松、玉山，足见嵇康面如冠玉、身形伟岸、品性高洁。《晋书》中对他的评价更高，说他＂龙章凤姿＂。樵夫下山碰见嵇康，把他当作神仙来拜。

论出身，嵇康并非高门大户。父亲不过是六品官，且在嵇康一岁时就去世。嵇康的高贵气质，应来自外形、学识、才华、品性、风姿，且样样不凡。缺了哪方面，都无法成就他的稀世姿容与绝代风华。

02．

大约二十岁时，嵇康从安徽出发，来到京城洛阳附近定居。此处名叫山阳，山花烂漫，奇峰异石，溪水淙淙，鸟儿啁啁，大片的青青竹林遍布其中，可谓人间仙境。

嵇康在山脚下搭好竹篱茅舍后，开始了自己的北漂生活。他一边打铁赚取生活费，一边抚琴吟诗、著书立说、谈玄辩理，结交志趣相投的朋友。

我们能够想象到这样一幅画面：炎热的夏季，光着膀子的嵇康，站在柳树下，抡起铁锤，哐哐哐，性感而又健美的手臂，随着节奏一起一落，就像一幅活动的古希腊人体雕塑。打铁，看似粗笨的力气活，在嵇康手里，变成了一种赏心悦目的行为艺术。

《养生论》、《 声无哀乐论》等作品的问世，轰动了京城内外，嵇康成为文化界的先锋人物。

当然，嵇康不仅是思想家，还是诗人、音乐家、书画家。他的诗，最出名的当属＂目送归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诗中透着一种简淡玄远、逍遥洒脱的审美与境界。

嵇康的光芒，注定他不可能只作一个性感的铁匠。沛穆王曹林爱才，不计门弟，主动把孙女（一说女儿）长乐亭主嫁给他。成为皇室女婿后，嵇康被提拔为中散大夫。

这是个闲职，可以轻松地拿着俸禄悠闲度日。然而，嵇康有心怀天下、济世安民的抱负。慵常的仕宦生涯，并不能让他实现人生价值。几年后，嵇康递上辞呈，携妻子重回山阳。

此时的曹魏，皇帝年幼，大将军曹爽和司马懿共同把持朝政，双方明里暗里争斗不断。公元249年，久病不上朝的司马懿突然发动高平陵政变，曹爽被杀，嵇康妻子的姑父何晏也被问斩。这次政变中司马氏杀戮数千人，血流成河，洛阳城内外似乎都能闻到血腥味。后来夏候玄起兵讨伐，也被腰斩，诛夷三族。曹魏大厦处于风雨飘摇之中，皇帝随时都可能被司马昭取而代之。

眼见大批倾向皇室的名士陆续被杀，有人投诚，有人则独善其身。嵇康，隐匿于山林，沉溺于养生吃药，纵情于诗酒歌赋。然而，放荡不羁与悠闲自得的生活并不能消除他内心的痛苦。曹魏皇室女婿的身份，文人的忧患意识与强烈的责任感，以及骨子里率真刚直的性格，随时都可能召唤他，将他引向死亡之路。

03．

竹林七贤中，最后只剩向秀留在嵇康身边。好友山涛，步入官场，仕途顺利。不忍嵇康埋没才华，山涛向司马昭举荐嵇康接替自己原来的职位。不轻易露喜愠之色的嵇康，也许是压抑太久，挥笔写下了著名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这封信表面上是与山涛划清界限，实际上是一篇声讨司马昭的檄文，言辞激进犀利，感情浓烈丰沛，充满了对司马氏的不屑与忿恨。

由于嵇康在名士中的威望极高，恐引起世人跟风，司马昭动了杀戳之心。而这，只待一个合适的机会。因此，嵇康的死，还有两个关键性事件。

首先要提的是钟会。钟会，大书法家钟繇的儿子，同嵇康年龄相当，也是个天才少年。投靠司马昭后，成为其身边的红人。这注定了两人的会面是一次不愉快的经历。

锺士季精有才理，先不识嵇康，锺要于时贤俊者之士，俱往寻康。康方大树下锻，向子期为佐鼓排。康扬槌不辍，傍若无人，移时不交以言。锺起去，康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锺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出自《世说新语．简傲》

当钟会身着华美锦袍，骑着高头大马，在众人的簇拥下来访时，嵇康正在打铁，向秀拉着风箱。

钟会以为自己声名显赫，会得到嵇康的热情接待，谁知嵇康旁若无人。被晾在一旁的钟会，只好悻悻离开。嵇康突然问：＂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善于机辩的钟会答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这次会面，让贵公子钟会很没面子。

嵇康的朋友吕安，妻子徐氏长得十分俏丽。哥哥吕巽垂涎徐氏的美貌，趁吕安不在迷奸了弟媳妇，事后害怕，竟恶人先告状，说吕安对母亲不孝。不孝，是重罪，吕安被流放。刚肠嫉恶的嵇康， 站出来为朋友仗义执言，却因此被捕入狱。

对嵇康忌恨已久的钟会，趁机向司马昭进谗言：嵇康，是一条卧龙，要多加防范……

04．

公元263年的某一天，洛阳东市人头窜动，黑压压地一片。这天，是嵇康行刑的日子。

嵇中散临刑东市，神气不变。索琴弹之，奏《广陵散》。曲终曰：“袁孝尼尝清学此散，吾靳固不与。《广陵散》于今，绝矣？”太学生三千人上书，请以为师，不许。文王亦寻悔焉。                                  －－出自《世说新语．雅量》

像往常一样，嵇康神态自若。离行刑尚有一段时间，嵇康接过公主递上的五弦琴，弹奏了一曲《广陵散》。

《广陵散》讲的是聂政刺杀仇人韩相后自杀的故事。此时此刻，嵇康将所有的情感都交付于动人的弦音。琴如人生，哀至深处，万物同悲。曲罢，他仰天大笑：

《广陵散》，从此以后绝矣？！

言毕，昂首走向断头台。四十岁的嵇康，用自己的头颅，捍卫了信仰。刑场外，三千太学生联名上书，请求嵇康作太学老师。司马昭不允。

面对杀戮，像奔赴一场庄严的盛会。死亡，除了血腥与残忍，嵇康还赋予了它从容和壮美。＂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老庄式的玄淡飘逸终究没能抵过文人的使命感与曹室女婿的责任感。为信仰而献身，这又是儒家的精神。

嵇康性格中的矛盾，正是他的迷人之处，使得他不同于刘伶等人的任性荒诞与消极避世。顾恺之说：＂画手挥五弦易，绘目送归鸿难。＂这不仅是在论画的境界，也是感叹嵇康内在的神韵与灵魂，是如此玄远、高妙、复杂，难以用画笔传达出来。

绝代嵇康，身上不仅有所谓的魏晋风流、魏晋风度，更有一种文人应该具备却又常常丧失的东西－－风骨。

鲁迅讲过这样一句话：＂说出来送掉了自己的性命，忍着又噬碎了自己的心。＂把它放在嵇康身上，再恰当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