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我的耳边又传来老王拉大提琴的琴声。
琴声中透出无尽地悲伤。
我的心里也随着这忧伤的琴声压抑难受起来。
老王是我的朋友，他在世的时间可能不长了。他的癌细胞已扩至全身，双眼全部失明了。
琴为心声。生病前，他的琴声欢快浑厚。生病后，他的琴声沉闷忧郁。他与癌症抗争了两年，却丝毫不见好转，也许他已心生绝望，只能用琴声释放自己的凄凉。
昨天，我碰见他的爱人关霞，我问她，"老王好点没有？"关霞眉头紧锁，满脸愁云，"好啥子哟，前段时间又严重了，赶紧送他到省医院输了进口人体球蛋白才把病稳到。唉，现在每个月都要输几次这个自费药，两万多啊，这样下去，咋个拖得起啊。"
我猜想，她爱人说的拖不起有三个方面 :
第一、家里经济上拖不起。长期靠这种昂贵的药延续他的生命，家里迟早会拖垮。这点很关键。
第二、老王的身体拖不起。老王的病越来越严重，眼瞎了，人成了干虾，拖一天严重一天。说白了，他只是在每天白昼的交换中，等待阎王爷的判决。
第三、家人的精力拖不起。他的家人每天必须操心他的治疗，操心他的护理。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时间一久，家人会烦燥，会心生怨气。关霞与我说话的语气，已经说明了这个问题。
好在，老王开玻璃厂挣了些钱。有这些钱撑着，他才有明知病治不好，任由银子打水漂的底气。
不然，老王可能早就不在了。
其实以上拖不起的原因，老王比谁都清楚。可正因为清楚，才使他在生与死的边缘经历着无休止地煎熬、挣扎。
他每天晚上低沉的琴声，传递的正是这种矛盾绝望的情绪。
也许，但凡曾经身体健康，活泼开朗，正值壮年的人，突然得了绝症，都不愿接受一个冷冰冰的现实一一随时被赶下生命列车。他们大多数人内心深处仍眷恋着人世。活一天算一天是他们不想离世紧拽的最后一根稻草。
为此，他们甘愿忍受不可言说地、极为痛苦地身心折磨。
老王就是这大多数人中的一位。
曾经的老王，风趣幽默，有他在，欢声笑语就在 。
老王是我搬到这新小区认识的朋友，他住十一栋，我住十二栋，近邻。
老王好酒，一天两顿。而且酒量大，我若半斤，他绝对七八两。
朋友聚会，酒一喝到位，他的浑素段子随口而出，直接把满桌人笑得前仰后合，泪花直淌。奇怪的是，他的段子，多如牛毛，信口拈来，未有重复。
有时喝完酒，我们到小区门口盲人店按摩。店内男女老少，都被他的笑话逗得乐不可支，哈哈大笑。一个钟点就在这笑声中倏忽而过。
我们常常夸他，"真是高手在民间，你若上春晚，可能与本.山有一拼。"
他不笑，只一声叹息，"唉……既生瑜，何生亮啊！"
那一本正经落寞的表情，直接将我们笑翻。
老王本名王正高，他却长得並不高，矮胖胖的。我们一贯戏称他为"王英"。他一点不生气，反而乐滋滋地说道 : "王英？王英厉害啊，虽人称矮脚虎，但在梁山108位好汉中排位第58，上应'地微星'。老婆是一丈青扈三娘，试问各位，谁有这个福气，能娶到这个武功超群人又漂亮的的老婆？这个名字好、好。"
我们不由哈哈哈一阵大笑。笑过，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一一耶！这个矮脚虎，心头倒有不少墨水。《三国演义》、《水浒传》中的人物门清。估计说到《红楼梦》中那些男欢女爱，他更会讲得有鼻子有眼，津津有味了。
如此说来，高中未毕业的他，也算得上是半个文化人。
老王不仅也有文化，还有文艺天赋。
他小时从未学过乐器，二十几岁突发奇想，拜师学乐器，而且学的是大提琴。他说，"大提琴好，音色沉稳厚重，像男人。"
没想到，他这一学，竟学得像模像样。其演奏水平虽不敢登大雅之堂，倒也可使我们这些业余音乐爱好者竖指称道。
老王更厉害的是，有智慧，有闯劲，有魄力。
他原在东郊的军工企业上班，后来辞职下海，办了个汽车玻璃厂，由于管理经营有方，很赚了些钱。前几年厂房被政府征用，光拆迁赔付就得了四百多万 。
这样一位集金钱、诙谐、乐观一身的人，简直就是上帝的宠儿，真是羡慕死了好多人。
可老天爱开玩笑，正当老王决定解甲归田，不再闯荡，回家一杯茶、一壶酒、一支烟，一个大提琴，绵绵长长，不疾不徐慢慢享受余生时，前列腺癌却找上了他。
这对他和家人无疑是个晴天霹雳。
虽然噩耗来得太突然，对他打击太大，但是，生性乐观豁达的他，牙一咬 : 治呗，只要能治好，花多少钱都不重要。
可两年过去了，北京上海也跑了几次，用了一百余万，病情未见好转反而极速恶化。如果说一个lCU间危重的病人，取下呼吸机，瞬间就会断命。那么，他若不输入进口人体球蛋白，可能几天，抑或病重时几小时，极有可能就会与人世说再见。
想想看，他的心情现在该有多糟糕。
经历了病情反反复复地折磨，爱说爱笑的他，变得沉默不语，一天难说几句话，连我们这些朋友去看他，他只点点头，说个你好，便没了下文。
这与患癌前一副笑菩萨样的他相比，反差是多么巨大！
现在，唯有大提琴，可以与他对话。他在琴中泣叹着他的不幸，诉说着他的悲伤，渲泄着他的哀怨，祈祷上天还他健康。
小区的人都知道，只要这琴声还在，说明老王还在。如若这琴声不在了，那么……
我不希望"那么"出现，我只想奇迹出现一一昔日欢快幽默的老王重新回到我们身边。
仅管我知道，这希望几为幻想。
此时，月光如水，繁星闪亮，树影婆娑，夜风轻拂。
夏日的夜，难得如此好。
可老王的琴声，在这月明星灿、轻风徐徐的夜空下，依旧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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