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日午后,火伞高张。昔时年幼的我,蹲在江边的河滩上,翻开河底历经沧桑的鹅卵石,细数藏在下面蓦然惊惶起来的小鱼虾。抬起头来,眼中便是群峰倒影山浮水,黛眉与眼波,都一一向我含情凝睇。
这是记忆中不能更动的风景。
两亿多年前,汪洋大海之底的石灰块上升为陆地,雨水和江水,细细渗透,慢慢溶蚀,经年累月地洗去了尘沙,洗出瘦骨嶙峋的峰林,雕镂出幽邃奇异的溶洞,再汇聚成城里大大小小的湖塘和城边澄澈明净的两江。便有了这样的风景,在诗人的咏叹里青罗碧玉色色姝,在画家的笔墨下四野皆平地,千峰直上天。
而对于我,桂林这座水做的城市既不是缨络矜严,绰约明媚的神女,也不是光摇朱户,雪映琼窗的仙境,这是我生长的地方。是祖父接我回家的那一把暴风雨中的油纸伞,是祖母手中针线缝成的那一条花裙子,是异乡的梦里一再重复出现那条小巷以及巷口柚子树下陈旧的小木楼。
那是一栋拥挤的小木楼。家中老少三代人住了楼上的半边,狭小的空间里除了床,几乎没有别的家具。祖母储存食物的大竹篮子悬挂在堂屋正中,悬成一种凝固不变的构图。木板的墙上映满斑斑驳驳的色彩,是让艺术家们打翻了一缸水也点染不出,黑白相间的背景。祖父祖母、叔叔姑姑,我们一家人身形在这背景前来来去去,彩色的,言笑喧哗的身形。
一别经年,终于回来了,乍听乡音恍如隔世,而故乡已是换了人间。漓江、桃花江和榕湖、杉湖、桂湖、木龙湖,熟悉的名字连成一片不熟悉的环城水系,“两江四湖”托起整座城市似是而非的街道,无中生有的桥梁,两岸碧树浓荫,奇石堆叠,层次分明。干净、整齐、现代得多了,应该是可喜之事吧,但漫步在画图之中,陌生的线条令人恍惚。何处是我记忆中欲言又止,素面朝天的小小山城?
沿街,沿桥,沿水,我费心寻找。我的小木楼不在钢筋水泥的缝隙之间,祖父和祖母啊,他们已安息在我难舍的思念里。天长地远地飞回来,蓦然发现,结果扑进了一场儿童相见不相识的沧桑。
失去了坐标,我站在街头,一时竟辨不清方向,不知该往哪里去。亚热带初夏的瓢泼大雨嚣张而跋扈,兜头浇下来,我刚被清茶洗亮的眼睛又重新迷迷濛濛。
前后左右瞬间都撑起了伞。新鲜的,漂亮的五顔六色,开在行人的手臂上和自行车的车头,如一朵朵花盛放着飘浮,往往还还。中间有目标明确的,匆忙坚定去向日常柴米油盐的奔波;也不断有从容悠闲的几朵从人潮中分散出来,三三两两结伴,沿着江边湖畔的林荫小径曲折迂回而去,忽高忽低,时隐时现,伴随着几声压抑不住的惊叹:“啊!雨桂林!”
雨桂林。他们显然是远道慕名而来的客人,在最美的季节来印证甲天下的盛名。而我,鬓毛半衰,乡音无改,我不是客人啊,你这千百年来向无数骚人墨客投怀送抱的山水,竟让我如此困惑,流连成雨中街头一道百感交集的风景。
乘上船,沿江湖水蜿蜒的青罗带,牵萦岸上水中的名胜古迹、亭台楼阁、渔火乐坊,那是宋朝人眼中的格局呢,我生得这样晚,对此情此景怎么会熟悉?过象鼻山、伏波山、叠彩山、老人山、宝积山,记得当时年纪小,山间岩缝里的竹笋和指甲花,苔藓和鸡爪莲,在异乡的梦里烂漫了多少?碧玉簪终于用微笑捉住了我,被流年偷换弥漫的乡愁。我生得这样晚,离开了这么久,天长地远地从异国飞回来,终于意识到,结果是撞上了一派日新月异的盛世繁华。
乾坤空落落,岁月去堂堂。光阴兀自流动、消逝,速度和表情都一成不变。它曾经怎样把这个城市从海底掀起、抛落,又写成了诗,描成了画,就怎样在祖父的油纸伞上滚动,在我的花裙子上飘飞,在旧日的小木楼中奔忙,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特别无情,或者,特别多情。而山仍然在这里,虽没有黄山的险峻,却始终保持着突兀而起,嘎然又止的姿势;水也仍然在这里,虽没有长江的壮阔,也依旧清冽悠然,温婉自如。家也依然在这里,小木楼里拥挤简陋的风雨飘摇,如今换成了宽敞明亮的丰衣足食。亲人们把酒细说光阴里的故事,用无数蒸蒸日上的细节填补我旷日累时的记忆缺口,当中是血缘的维系是情感的绵延,不因任何转换而疏远或者淡漠。
然后山得水而俊,水得山而媚,我心在山水之间安稳恬适,融合成这凝固不变的,千峰环野立,一水抱城流之中,我永远的故园。于是便有那一点桂林山水天下无的骄傲啊,在天涯尽头也缭绕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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