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之於我,真是剪不斷,理還亂。
提起我的家鄉,那是個大大有名的地方。唐宋詩篇里就盛讚其“山水甲天下”了,奇峰挺拔,綠水縈回的桂林,城在景中,景在城裏,是一副渾然天成的水墨畫卷。不知有多少遊客曾經感慨:“寧作桂林人,不願做神仙”。可我這土生土長的桂林人卻離開了那洞天福地,跑到異邦來了。那時候真是年輕,相信外面的廣闊天地更適合自己發光發熱,於是遠渡重洋,頂一帆風雨,上三千里路,把骨肉家園拋在身後。
若干年來在美國讀書工作、生兒育女,對異域天空下的風土人情,慢慢地適應下來。唯獨用筷子怎麼夾都不是記憶中家鄉的風味;捧清茶怎麼喝都沒有一點廣寒香;讀詩詞怎麼吟也成不了滿江漁火。
既然想家就應該常回去看看吧,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而已,並非遙不可及。偏偏身在人地兩疏的江湖,有千般萬般的不得已。首先必須求生存,生存下來以後還必須謀發展,太平洋是地球表面最大的一片水體,想飛越它,主觀的願望再強烈也不管用,還需要具備很多很多客觀條件的。結果竟落得一顆歸心,夜夜暗隨流水到天涯,歸期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可期,蹉跎又蹉跎。鄉愁三年五載地堆積,逐漸凝聚成一團越來越厚的雲團,不能輕易碰觸,否則轉眼間大雨傾盆。
今年初,一篇紀念已逝祖母的文章,意外地獲獎,換得一張從紐約到香港的往返機票。這薄薄的一張紙,挽成了滿滿的一張弓,將歸心一箭射了出去,再也不能回頭。顧不得頂頭上司的臉色有多麽陰沉難看了,告假單遞上去,我要回家,我要站上那疊彩的峰頂,看彩霞紛飛的天空下,江似青羅帶,山如碧玉簪。
行期一定,第一件事是先通知國內的親友:某月某日,將帶著9歲的長女雪兒,經香港回桂林。
兩天以後,國内親友的反饋開始通過電話、電子郵件越洋而來。首先是哥哥,打電話來說,已到銀行去開了一個戶頭,為你存錢若幹;你回來後用的手機也準備好了,號碼多少多少,你什麼都不用帶了,只要人回來就好。這個哥哥是大姑母所生,以血緣論應該算我的表哥。不過我們跟著祖母一處長大,自小兄妹相稱。幼年時在外面被人欺負了,總是他挺身而出為我撐腰。我21歲那年突然間雙目失明住進醫院,醫生說需要多次少量輸血,第一個挽起袖子供血的,還是這個哥哥。
小叔叔依然端著家長的架子,他讓小堂妹發電子郵件來,命我打電話回去給他。電話一接通,他在那頭慣常地粗聲大氣:這麼大個人了怎麼做事還是沒個準譜儿?到了香港沒人接怎麼可以?你一個人拖著孩子提著行李怎麼回得來?
我邊聽邊笑。想我已是年近不惑,二子之母,連紐約那種地方都橫行豎過了,香港還有什麼可怕的?但親戚朋友們只當我還是當年那個本性潦草粗疏,脆弱無知的小姑娘,事無巨細,都要仰賴他們為我調度安排。
舊日的同學們則是另外一番興奮:還記得我們那年春遊去過的地方嗎?如今變化很大了,回來帶你去看!能聯絡上的老同學都通知了,你想吃什麽趕緊說!你還會說家鄉話嗎?不要見了面講一口洋文嚇我們啊……仿佛整整一個太平洋的阻隔從未存在過,仿佛十幾年的光陰從未溜走。
接下來一邊料理手邊的急務,一邊採購給眾親友的禮物,整理行裝。雪兒也非常興奮,迫不及待地廣而告之,她在此地的老師同學朋友,所有人都知道她又要回桂林去了
雪兒在美國出生,我們希望她長大以後,能夠從精神上認同自己的華裔血統,能夠使用中文交流。所以近幾年來,我們夫婦雖然囘不去,每逢暑假也都把她托付給朋友帶囘囯。有時飛到北京,有時飛到上海,不管到哪裏,每次她一踏出海關,必有親友迎候她,再把她送回桂林。
其實,孩子们對國内的生活有諸多的不習慣。比如少有抽水馬桶,必須用下蹲式的廁所;比如沒有中央空調,氣候潮濕悶熱,還有蚊蟲追逐叮咬……等等。可是每年暑假一到,她仍然還是想回去,因爲——“桂林有我的親人和朋友哪,他們那樣愛我!”
啊。想來那鄉愁,不僅僅是月下雨中不斷幻化出的萬笏千筍水中舖,不僅僅是醒時夢里念念難忘的滿樹桂花一城香,也不僅僅是桌上爐邊挖空心思仿製來的那碗桂林米粉,更是那些始終把我們捧在手掌心上,血脈相連的親人;是那些曾經和我們攜手走過某一段人生路,相知相惜的朋友。他們恆久仔細的關愛呵護,如酒,越陳越舊越香醇;如絲,越長越遠越堅韌。
因爲有了他們的笑語喧嘩於其間,家鄉才如此真實而豐滿,才成爲牽扯天涯遊子心靈的地方。
終于到了動身那天,到紐約的JFK機場登上飛機。機身啟動,在跑道上越開越快,終於仰頭向上,奮力沖入藍天。我靠進椅背,從小窗裡看見地上的城市、公路、河海,驀然約縮眼底,漸遠、漸小、漸被白色的雲縷舒卷隱去。所有流浪的利害得失,所有漂泊的紛擾糾葛,便都隨之淡出畫面了。
家鄉,漸行漸近。就要囘家了,到了家,一切都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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