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之时,早已背着“右派”包袱的父亲远在偏僻的山区劳动改造。一年多以后,母亲也被迫下放。为了让我能有一个相对好一点的生活环境,更重要的是,为了保住我的城市户口,他们把我留在了桂林城里,由祖父母教养。直到父母被“平反”之后接我回到他们身边,我与祖父母在一起渡过了整整十三年。
那时候我们家在叠彩山下,一栋陈旧的小木楼里。亲家奶奶一家住楼下,我们一家住楼上。两家都是三代同堂,各有热热闹闹的八、九口人,而木楼相当小,于是便显得很拥挤。我们在楼上只得一间堂屋和一间房,堂屋里摆着一家人吃饭用的桌椅,狭小的房间内,除了横竖摆放的几张床、一个小樟木柜子和一张书桌,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家具了。
祖父的身材高大壮硕,他一走路,木质的地板就嘎唧嘎唧地响。他每天黎明即起,到对面的叠彩山上帮人打开半山腰的山门,然后爬到峰顶再返回。天好的时候,他会顺便捡一把干枯的树枝回来,给奶奶生火。
早先那几年祖父必须出去挣钱以维持家计。因为成份高,只能做最笨重艰苦的体力活:每天用木板车拉货,弓着腰,低着头,一步一步,从城北到城南。无论刮风下雨,寒冬酷暑,日复一日早出晚归,换回一份微薄的报酬。人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祖父不单单是“由奢入俭”,且是在社会最低层谋生活,而他却从来不曾怨天尤人,不消极颓丧,不萎靡自卑。
我自小在学校常遭男同学欺负,轻则辱骂,重则殴打。每每带伤回家,祖父抚慰我之余,总教导我不要记恨,不要报复,下次遇上那些捣蛋孩子绕开走就是了。祖父的乐观通达,宽容和善,赢得了街坊四邻的尊重和爱护。使我们一家老小在那样的年代里,得以平安渡过接踵不断,大大小小的政治运动,免于受到更严重、更残酷的冲击。
等到小叔叔和小姑姑有了稳定的工作,家里的生活负担没有那么重了,祖父便不需要再去拉板车。平日里,我和祖父相处的时间便多了起来。
桂林的春天多雨,绵绵的,细细的,飘飘的雨丝,一下起来没完没了。我生性惫懒,在这种天气除了看书,就是缠着祖父教我唐诗宋词。我们没有书本,也没有计划,从来都是他想起哪一首,便教我哪一首。什么“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还有“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等等。当时还年幼,对这些句读的意思似懂非懂,只知道祖父吟诵之间,那抑扬顿挫的音调和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汇成了一种独特的音乐,叩动我的心弦。令我在长大以后每一个春雨连绵的日子里,都势不可挡地回想起来,因清楚地记得所有的音节而兀自沉醉其中,低回不已。
有时在我背熟了一、两首较长的诗词以后,祖父会用粉笔或滑石在吊楼的木地板上画只小鸟来奖励我。不知祖父还会画别的什么不会,反正他每一次给我画的都是小鸟,而且只画一只。画得相当好,栩栩如生,仿佛随时可以从地板上飞起来。如果我在扫地的时候多加小心,那小鸟便可以在地板上停留好几天。
我们的小木楼前有一个防空洞,两边一左一右长着两棵柚子树,枝叶一直伸展到吊楼的栏杆边。这两棵树很少结果,只一进入夏季便开花。白色的小小花朵,在肥厚宽大的绿叶间颤颤微微,引来蝶舞蜂狂,也飘送起一屋子的芳香。
柚子花香里,我祖父站在堂屋的大桌子前练字,他生平最大的爱好便是写字。我守在一旁给他磨墨,他一张接一张不停地写,写在他自己用旧报纸订成的练习簿上,有时同一个字写了好几十遍他都不满意。祖父的一笔行草极好,浑厚饱满有力,而且很有特色。恰如他的为人,一生正直,慈蔼,和气。每年到春节将近,街坊邻居好多人上门来请祖父帮写春联,他也总是有求必应。
那些写在雪白雪白的宣纸上的,是他的作品,内容绝大多数是他曾经教我背过的诗词,上面都有祖父慎重其事的签名、盖章:八闽江德超。
如今我的书房中,挂有一幅祖父的遗墨:“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上无长辈依靠,下无兄弟姐妹扶持的异国,这幅字用熟悉的字迹传递着熟悉的豁达和坚韧,让我重新回到过去柚子花混合著墨香的气息里,想起在连知了都被炎炎烈日烘烤得不耐烦的酷暑天,祖父笑着说:“孩子,心静自然凉。”
时序进入秋季,满城的桂花都开了,天气却迟迟不肯凉爽下来。晚间我热得睡不着,祖父就得拿着一把大蒲扇,大半夜大半夜地为我搧凉,驱蚊。记忆里那样的夜晚总有清亮如水的月光,从木头窗棂外面洒到蚊帐顶上来。随着蒲扇一起一落,蚊帐一摇一晃,月影也一悠一荡。
暗夜中默不作声的祖父不知曾想过些什么?是忆起了远在福建的老家,还是想起了音讯隔绝几十年的兄弟,或是惦记着不在身边的儿女?我无从知晓。悄悄睁开眼来,只见祖父坐在床沿,手中的蒲扇搧了一下又一下,左手累了,换到右手,他身上穿着薄薄的白色圆领汗衫满是大大小小的洞洞。
祖父曾不止一次笑着说过:“破衣裳好穿,破衣裳凉快。”有一阵子我真的以为祖父是图凉快,所以他身上的汗衫才十有八九都千疮百孔。年纪稍长以后才明白,当时实在是太穷,汗衫破了又不好补,于是必须将好的那一件汗衫留到要出门才换上,平日在家里,便将就着穿破了也舍不得扔掉的那几件。
桂林又湿又冷的冬天最难过。我们挂在吊楼上的洗脸毛巾都被冻成硬板板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必须生一盆火抵御寒气。当我每天放学从外面瑟缩地走回家,通常祖父都坐在火盆边上的椅子里读报纸。他看见我,就放下报纸,将我冻僵的双手握在他温暖的双掌中,来来回回揉搓。他说,冻僵了的手不能直接伸到火上去烤,否则会生冻疮。
祖父的大手很粗糙,在寒冷的冬季里更是多处皲裂,摩搓着我的掌心手指,痒痒地。我蜷缩在祖父的膝头,眼前墨黑的木炭上跳跃的淡蓝色火苗逐渐逐渐沁润开来,视线变成模糊朦胧的一片,温暖舒适的感觉令我昏昏欲睡。
想起祖父,一年都是思念的季节,一生都是思念的岁月。
记得祖父每天早上必沏上一壶酽茶,一把老旧的紫砂茶壶,大半茶叶小半水,与祖父终日相随;记得祖父吃芹菜,不吃芫荽;记得祖父喜欢看书,自己的书不肯轻易出借,怕别人弄脏弄坏弄丢;记得祖父说过,他曾经有一支派克金笔,跑日本鬼的年头不得已拿去换钱了,是他平生一件憾事……更记得祖父对我唯一的要求,是要好好念书,考上大学。然而癌症带走他之时,我尚未高中毕业,我们家扬眉吐气的日子也才刚刚开始。
后来我考上了大学,祖父未能见到;当年唯一能从他手里借到书的那个男生,在我大学毕业之后娶了我,祖父也未能看到;我跟着他漂洋过海,在异邦念了更多书,祖父还是未能见到……
出国后第一次回乡省亲,路过我曾经就读的中华路小学。天在下雨,周末小小的校园里没有人。我走上三楼,站在原先教室前的走廊里。依稀看见幼年梳着两条小辫的自己,站在楼前水泥台阶的尽头,等着祖父自校门口大踏步而来,手上撑着一把苍黄的大大的油纸伞,来接我回家。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等有一天我挣了钱,一定要给祖父买好多好多东西——成打的新汗衫,一方端砚,一枚漂亮的玻璃纸镇,一支派克金笔,还要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现在若真要为他置办这些物事,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了,然而祖父已走远,远到我无法触及的距离。过去读书读到“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词句,不懂得感慨,如今才明白这里面究竟包含了多少悲凉,多少无奈。
扫墓那日,我跪在四野苍茫的祖父的坟前,凝视眼前一方小小的墓碑,知道祖父在里头,而我在外头。薄薄的一抔黄土,此时竟然是如此地强韧坚固,横蛮地阻隔于我和祖父之间,使我不能依偎在他的膝下承欢,只许我俯拜。
微风拂过,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动了坟头上萋萋芳草。这是当年在柚树梢头吹过的透明清凉的风吗,我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凉的墓碑上,闭上双眼,依稀又听到秋夜桂子滴落的声音。
关于祖父,一年都是思念的季节,一生都是思念的岁月。
网友评论
书炎叔公是你祖父吧。什么时候过世的?你都没见过啊。
谢谢。老人家总是这样的,对我们都没有要求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