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堂叔前些年讨了个老婆。堂叔三十来岁,一米六不到的身高,肉都往宽处长了,见了人就爱笑,也不知道爱笑的人是不是都惹人喜爱,大人们都喜欢摸他的头,“哎唷!矮子,矮子!你哪年才长得高?”女方个也不高,但长得壮实,像个铁蛋颗,做活路蛮实有劲,他们说“搞到事咯”。
我哥人挺老实,既不摸别人的头,也不接别人的话,吃完饭就摆寨,不谈论国家大事,也不说人长短,默然抽了小半个夜的烟,要不是他最后一个走,帮主人家收拾地上的烟头,可以算是从没有来过。就是这样的人,同他一般年纪的青年都串寨子追姑娘去了,他还是埋头挖他的锄头。
后来堂叔娶了幺娘,他们都捂着嘴笑说,老家的姑娘便宜得很,才三来万块钱。
家里商量,去老家给我哥接个媳妇,托堂叔的亲家帮忙在老家村子打听。
我哥的亲事没多久就有了头绪,后来的嫂子家说,先让两个人见个面,欢不欢喜再说的话。我妈说我哥不会讲话,口才去不得,怕人家不欢喜。那年正逢我放寒假回家,奶奶说,干脆让我去打个样,说读过点书的人再不会讲话也能奉承两句,总比我哥憨厚呆板要好些。这个绝佳的计策被我拒绝了,我的理由是欺骗的事我做不来。可是我心里最介意的是,要是以后对方真成了我嫂子,现在打样的我,背后暗含了一层性关系,像是在欺负我那老实巴交的哥哥。爷爷骂说我不成熟,打样又不是只有我们家做,人家看中的不是人,条件好嫁哪个不是嫁?奶奶笑说,年轻时候,要不是找人打样,我会嫁给你爷爷?爷爷笑了,说不然这种好事轮得到我?爷爷的一只眼睛总能成为全家人幽默的聚焦点。气氛缓和了一些,可我的固执又让谈话变得紧张。最后我还是没有妥协。
去老家的时候,爸爸到镇里租了个面包车,一家人都去。装了两袋大米,一箱苹果,一箱梨子。
车没有开到嫂子家,停在了半山腰的山口处,山口往下有一条山路,弯弯拐拐接到山脚,明明暗暗被小灌木丛遮住了几节路段。家里的男子汉把大米和水果扛在肩上,下坡路上尤其要小心,昨晚飘了点毛毛雨,阴雨天的黄泥路都不太好走。一手扶着肩上的东西,一手探出去抓住些枯枝槁木。
嫂子家在山脚,几间木头搭建起来的干栏式木房子,像是从黑白照片里移出来的古老民居,可以想到已经传了好几辈人。山脚下没有小河流过,房子对面的山顶也没有皑皑的白雪,阿尔卑斯山麓下极简的欧式建筑是宁静与和平的,可是这里看不到人心中的美好,有的是无法掌握命运的沉重。后面是大山,前面是大山,四周都是。这里不是盆地:有一小块山前冲积扇,堆积成肥沃的稻田。逼仄得只够居住,压抑到难以喘息。
嫂子一家把我们接进了家,跟在后面的是几个孩子,孩子后面的是一条大黑狗,汪汪叫了几声,被孩子们吓退了。
屋子里,彼此之间客套着,男边递烟,女边端茶。从家里有哪些人说到都做什么营生,自种什么庄稼作物谈到收成几分,再感叹几句赚点钱不容易啊。嫂子的母亲说,听人讲你们那边平啊,好种庄稼,交通方便,也好卖得出去。母亲回说,那还不是要种?你不去种钱从天山掉下来啊?满堂哄笑,是!是!是!父亲又接道,“你看我们这个年纪了,还种到仙子哦!都放给小娃们去搞了”,然后指指我说,“我这个儿子还算是争气,读得到点书,自小没摸过锄头,看来庄稼这饭碗要给大儿子端了”,父亲看看我哥,我哥抬起头来看着嫂子的父亲憨笑。父亲又笑着说,“就坐在家里享儿子的福了。”嫂子的父亲笑着点头。
嫂子和她母亲去忙了一阵,在我们面前的灶火上烧了几个菜,糟辣椒炒鸡蛋,蒸腊肉,蒸尿肠,还有一大碗水豆花。上桌的是我们一家,嫂子的父母和两个过来喝酒陪客的家中叔辈。嫂子就站在后面,负责看管每个人的饭碗,谁碗中的饭要是快见底了,她准是第一个冲出去把碗抢在手里的,又满满地舀了一大碗白米饭递过去。饭吃到快收尾的时候,才是最惊心动魄的角逐。客人说实在吃不下了,死命拽着碗不放,嫂子无论如何都不会依的,一只手舀了一勺子米饭,另一只手伸出去抢碗,说在外做客不要害羞,无论如何再吃一瓢。最后的结果,都是客随主便,接了这一勺。这样的场面我已经经历过好几次了,小时候吃饭不客气,吃到很饱,但最后都会超额多出一碗饭来,实在吃不完又不好剩下,勉强自己慢慢下咽。后来做客,我都是吃到半饱就向席间的亲戚说慢吃,然后非得再添上一碗饭,就是正好。
一顿饭可以吃很久,劝酒划拳,热菜闲聊,几个父亲辈的老子们喝到后面就开始搂着肩膀称兄道弟,这时候家庭的气氛才最温热。妇女们也感知到这种情感的升温和微妙的变化,说话更坦诚了,谈婚论嫁正是最佳时机。父亲喝了酒往往豪情万丈,拍着嫂子父亲的后背说,“你不要看我大儿子说话少,他是忠厚,其实他什么都明白哩!不多言不多语。我是对不起他,他读完初中就回家了,家里孩子多,我是没办法,没个人回家帮衬点,日子苦啊。要不然,要是他读书,你以为会比二小子差了?”说完父亲指了指我。“姑娘呢?姑娘还读书不?”嫂子的父亲问道。“姑娘都是要嫁人的,依我看读书也没什么用,嫁人好就行了嘛,你说是不是?”嫂子的父亲点点头,“也是,我看这个孩子也是踏实,靠得住。哎哟,说这些做什么,来喝酒,年轻人的事就让他们自己去选择,你说是不是?”又喝过一巡酒。
热热闹闹到了小半夜,收过碗筷,把剩菜热一遍,嫂子和几个孩子开始吃饭。菜剩得不多,饭也剩不多,孩子们争抢着舀饭,满满当当一海碗,用力压实,狼吞虎咽夹肉吃。嫂子的母亲见了,瞪了孩子们一眼,“牢里跑出来的!让人家看见才好!”正好被我看见,嫂子的母亲转而笑道,“你要什么?说一声就是了,也不晓得睡得习惯不?”
从老家回来,那边的亲戚来电话说,嫂子的父母放口了,也就是同意我哥和嫂子谈恋爱。寒假结束我回学校的前几天,父母拿出了两万块钱,加上我哥前几年去广东食品厂打工存的两万块,买了个面包车,去老家把嫂子接回家来住。婚事应该就要在最近操办了,我问母亲我哥什么时候结婚,母亲说,孩子家管那么多做什么。我回了学校,想着兴许哪天家里人打电话过来,就是告诉我哥哥的喜讯的。一个学期过去了,还没有点动静。期间,我发过几次微信问我哥,什么时候结婚,他说还早着呢。说是彩礼的问题没有谈好,嫂子那边说要八万块,但是父母至多只愿意给六万。他们回老家谈了几次,回来电话里又变了。我问说嫂子呢?还住在我们家不?哥哥说还住在一起的,只是彩礼不谈好他们不答应办酒。
最后又是老家的亲戚几个邀在一起做中间人,说定六万八,加上四条猪腿肉,糯米粑还有拖鞋等作彩。嫂子的父母说,都要进一家门的,都希望孩子好。彩礼这关算是过了。
再过了几个月,我哥哥的婚事还是没有眉目。我又上了一年的大学,大学这一年我已经交了几个女朋友,被我妈妈知道后在电话里数落我几顿,说找外省人干什么,以后工作都不在一处,家庭会要得?我说我只是谈恋爱,又不是要结婚,恋爱到结婚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果不一定就是结婚。我妈说,恋爱要是不结婚谈什么恋爱?说到后面我生气了,说谈恋爱就要和自己喜欢的人谈,像我哥那样都不知道喜不喜欢我嫂子就要结婚,以后不是很痛苦?我妈说我幼稚得很,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一个人没有家庭,就算有了家庭不在一处,没有孩子,孩子也不照顾好,叫什么人?哪个会把他当个人看。
每次说到后面,我妈都说要是按照我的脾气,村里的人不会把我当个人看。想到周围的亲戚没有人看得起我,永远把我当小孩子,我心里总是顿了一下,每次都把最近刚从书里看来的原则都给放下了,在电话那边沉默着听我母亲说村里那些青年的故事:谁谁谁多成器,谁谁谁不像话,又是谁和家里杠着,现在走亲戚步步艰难。我总是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努力成熟一点,免得评价不好。要是落得个“书呆子”的称谓,那就成了最大的笑话,读书简直钻牛屁眼去了,比不读书还不如。
与去年到嫂子家相对,正好是一年。我寒假回家的时候,是嫂子做饭给我们吃,我哥也不在地里帮忙干活了,去我们当地的一家工厂找了份工。有天我哥哥我和嫂子都出门去了,我问我母亲为什么我哥还不结婚,他们现在和结婚有什么差别?我妈妈看看我,轻微摇着头说,“你这个孩子还不懂事,憨得很,你以为你读了书什么都懂了?要你学的地方还多着呢!”我妈的神情,有点骄傲又收敛,仿佛眼睛里装满的全是人生的智慧。
我去爷爷家的时候,聊到我哥为什么不结婚,我奶奶笑了,又说了一遍我憨得很。说人家肯把姑娘送到我们家来,她们家都不急,我们急什么?等等看生得到孩子不,要是生不到,结这个婚来做什么?
这之后我就观察了,结合这一年来的情况,我确实发现了我嫂子的肚子还想还是那么平坦,腰部依然苗条。以至于寒假那一个月,我每天在家里总是忍不住看我嫂子的肚子,看有没有变化。但不小心偷看了一眼又觉得罪过,哪有小叔子去偷看嫂子肚子的,还连带着想到我哥哥和我嫂子在深夜干的那事!想到这些又是一阵羞愧,低着头抓紧吃完饭就出门去了。
元宵那晚,我爸让我哥晚点睡,说有事给他说,让我也别睡,听他们说正事,好学着点。开口的是我妈妈,我妈妈小声说,“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动静,是不是生不了孩子?”我哥沉默。接着我妈又说了,“看来是了,这个事我们要商量一下了,怎么把人送回去,又不要老家那边介绍的亲戚难堪,也不能让他们家门面上被人挖苦。虽然是她们家姑娘出了问题,但是我们也不能不讲仁义。”
我一直沉默着,但还是开了口,说他们应该去医院做一个婚检,看是什么问题。我妈说,他们那个年代谁做过婚检?谁家生不出个儿子?还去医院做什么婚检,就算是看好了,总归是不太好的。我哥说他赞成婚检。
两天后,我到贵阳坐车回学校,我哥送我去火车站,顺便带了我嫂子,去医院做了检查。检查的是我嫂子,结果是我嫂子有妇科病,医生说注意调理就行了。我回学校没一个月,就买票回了家,帮忙操办我哥哥的婚事。
如尝所愿。一段日子过后我嫂子生了个孩子,是个女儿,我在家的,我祝福我哥。我妈说,好在现在国家准许要第二个了,不要紧的。
月子还没有坐满,我嫂子就下地里。她向来很少说话,就算是和我哥,说的话也不多,无非是要加不加夜班这些日常闲话。但是生了个孩子后,她的话好像更少了,大多数时间就看她忙个不停,扫地,做饭,收拾衣服,完了站在门边看会儿电视就去睡了。当然还有给孩子喂奶,每次嫂子坐下来给孩子喂奶我总是不安,不知道眼睛要往哪里看,手要怎么个摆法,有时候我就假装玩着手机出门去了,过了好半天又才玩着手机进来,一副什么都不曾注意过的样子。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一个撩起衣服给孩子喂奶的嫂子的,总感觉那有悖伦理道德。
我大学本科的最后一年,我哥给我发微信,问我说,他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好。我很高兴,问他什么时候生。他说预产期是六月份,我说恭喜。他说,他希望他的孩子做事情容易成功,问我“易成”这个名字行不行。我说,寓意是不错的,只是太土了,我让他给我一天时间想一想。
第二天我花了十分钟不到,去百度上收索“好听的名字”,找“易成”的替代字。最后确定了“翊诚”。我哥问我意思怎么样。我说,“翊诚”像是“易成”,而且“翊”字是有学问的意思,希望孩子“诚心诚意地做学问”。我哥说好,不愧是读过大学的。
最后我问我哥,说要不要我帮他想一个女生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像只适合男生用,生女生和男生都有可能,做好准备好一点。我哥好半天都没回复我,第二天又才回说,“到时候再说嘛”。
在我本科大四五月份,我回了一趟家,想着能看到哥哥的孩子出生。在家期间,却迎来我哥的噩耗,嫂子的孩子流产了!医院给的原因是脐带缠绕。第二天我哥开车带我和父母去了老家,找我舅爷算命。我舅爷懂风水,会算命,在我们家那边是很出名的,谁家的生活要是出了点变故都会去找他问一下命中的缘由。舅爷要了我哥和嫂子的生辰八字,嘴里不停歇地说着些什么,手也没停下演算,全家人屏气凝神等待着舅爷告诉个究竟。良久,舅爷恍然大悟,叹着气说,“哎,这个孩子本来就保不住的。不过也好,下一个孩子命一定好得很,这个孩子把该受的罪都替他受了。”
过后,父母再三感谢,封了一个早准备好的红包给舅爷,舅爷坚决推却,说自家人不讲钱,父母说这钱是代替孩子们感谢他恩德的,舅爷这才收下。
回村子后,全家人精神上轻松了好多,逢人就愿意谈我嫂子那个流产的孩子,说是我舅爷算了命,本来就保不住的。当然下一个孩子命很好的话他们没有提,只是在家里说,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村里人都知道了,说“该来他家的孩子保不住,算命说下一个孩子命好,大富大贵。”他们聊天的口气中带有一种好运,还有一种释然。
可是,我的嫂子好像没有融入到大家对美好未来的坚信中,她看起来更忧郁了。有经验的妇女说,连生两个孩子是要伤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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