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惊蛰又一次睁开眼睛。他的时间好像已经不多了，但阳光暖融融的亲吻他憔悴的面庞，缓解了一部分流失的活力。他缓缓踱步到溪边，春草浅浅，特有的清香顺风飘远，他不自主放松身体，躺下小憩。

他的记忆也飘得很远。

去年此时，他还年轻。他对万物好奇，看碧天如洗。在家族中，他无疑是最生机、最强壮的，他学着探索与成长，家族的重任也都一点点交予他。他的认知逐渐扩大，能力逐渐增强，然而世界的奇妙还是使得他常常感叹。

有一天，他听见一阵清脆的欢笑。出于好奇的驱使，他沿溪流小心翼翼地寻觅。他确信自己此前没有听过这声音。声音逐渐放大，敲击他的耳膜。然后他有些慌张：他看见她在对一只鸟说话，鸟儿温顺的停在她肩上。接着她转过头来，对他露齿一笑。

惊蛰晃晃悠悠地坐起。家族已经不再需要他了，曾经的亲朋好友也都离他而去，他却也乐意过没有打扰的生活。现在的他行动很慢，咀嚼食物都很费力，可是一切都很自如。

到了晚上他开始做梦，梦中她仍然在笑。她好像有用不完的开心，她自己也说：“我把开心分给你一半。”她告诉他许多新鲜事物，许多也许他这一生都不会知道的名称。譬如溪流、青草和阳光，那些美好的奇妙的，好像就应该匹配她口中的名字。

他曾经问起过她的事。她说玄鸟来时，她便出生，她出生后，备受宠爱。她说的时候，抚摸着黑色的鸟儿，双眸闪着灵巧生动的光辉。惊蛰注视她如花笑靥，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么你的名字呢？”她说了很多自己的事，却唯独没有谈到姓名。他相信她这样的，配得上最动听的名字。于是他连忙告知了自己的名字，期待也能得知她的名字。

可是他没想到，她的话头立刻止住了。她虽然还在笑着，却影上几分黯然。

这个梦令人迷醉，有点不想醒过来。惊蛰一直睡，一直梦，不知过了几天。等他醒的时候，月亮很圆，也很亮，柔光淡淡，像是温柔的笼罩他的梦。这是很美的月亮，他在这一刻迫切地想念她，想她此刻就在他的身边。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月亮，但是她一定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满月。那天夜晚来临之时，日落月生，他们坐在一起屏住呼吸听万籁俱寂。月亮缺缺，弯如细眉。她恬静的望月亮，颈项的曲线随呼吸起起伏伏。他之后看过许多月亮缺缺圆圆，可是他永远怀念她侧脸的弧线。 

惊蛰已经记不清她具体离开多久了。

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费了很大的心力坚持至今。每年他的家族成员都会陆续离去，更换新的生命。只有极少数可以撑到深眠，而在深眠过程中，又会有成员永眠。今年他第一次睁开双眼，发觉当初一同深眠的只有他一个醒来。而他的家族已经完完全全换了一代了。

惊蛰清楚知道，家族中只有劳动力与未来的劳动力。他无处可去，他快乐的无处可去。一个又一个白天，一个又一个黑夜，他走过花海，走过旷野，他停下做梦，也停下对着朝阳发呆。这些地方他其实已经走了成千上万遍，唯一不同的，是带领他的那个人不知何去。

约定的期限到了。

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炸响，惊蛰拖动布满皱纹与暗斑的身体四处走动。一阵低低的呜咽传来，他心跳如擂鼓。惊蛰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显得年轻些。他小心翼翼朝声音起源处走去。

“你怎么了？”惊蛰放轻声音。

“我想留的久一点······”女孩抱着玄鸟，很伤心的模样，看见他，声音怯怯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惊蛰对女孩温柔地笑。他想起她说，她只有一天的时间，她希望自己留的久一点。可是她转而又说，明年，她还会来的，于是他们约定明年的今天见面。

“既然只有一天时间，那要抓紧让自己高兴起来，”惊蛰向女孩建议，“以前也有一个人，她和你一样，可是她去了很多地方，一整天都很开心。”

女孩好奇起来：“是吗？”

“对。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很多地方，把开心分你一半。”

显而易见，女孩对这个提议非常满意。于是惊蛰带她又按照那条熟悉到刻进血液里的路线重走一遍。

女孩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些事物，但她却精准的知道每一个名字。一路上她欢声笑语，惊蛰被她感染，眉眼也欢快起来。好像是回到了一年前，他和她四处玩耍的日子。

只是惊蛰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事实，女孩不是她。

等到夜幕降临，女孩已经倦意上涌，不多时便疲惫入睡了。惊蛰坐在草地，看着身边的女孩，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惬意。无论如何，他完成了约定，也给了自己一个最完美的结局。

女孩和她一样，到了夜晚也没有告诉自己的名字。他在白日告诉了女孩自己的姓名。女孩扑哧一笑，说我当然知道。惊蛰挠挠头，当时她可是夸自己名字好听。

惊蛰坐了一夜。

其实那天晚上，他和她就是坐了一夜。她说时间太短啦。她想一直醒着，不愿意错过一分一秒。

天边露出青光。

当时她笑着说，快啦，我该走了。本来夜晚就该走的，只是舍不得，悄悄多留了一会。

女孩此时醒了，对惊蛰说，我该走了，都是因为迟到，所以补上这一点时间。虽然舍不得——我会记得把你给的一半快乐也带走。

旭日跃出地平线。

惊蛰此时确确实实的累了，他缓慢而清晰地感知生命被剥茧般抽离。女孩背对着霞光，全身开始变得透明。他极力的想睁眼，再看一眼女孩，最终只看见女孩的嘴巴一张一合。

惊蛰听不见女孩在说什么。

可他比谁都明白。

正如那天，她在朝阳中灿烂笑着：“对了，我叫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