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八岁生日前夕,叶子突然找到我,要我对她负责,对自己八岁时禽兽不如的行为负责。我绞尽脑汁想了很久,想起在我八岁那年夏天,有一天她拉上我,跑到荒郊野外,我们面对面躺在柔软芬芳的草丛里,她教我做她爸妈在夜里常做的那件事。虽然她不知道这件事具体意味着什么,但通过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和他爸妈的动作判断,它一定充满了趣味性。就是这不可言说的趣味性吸引着叶子,让她找上我,配合她完成这件事。
但她现在倒打一耙,说是我用一颗大白兔奶糖为诱饵,欺骗了她,侮辱了她。说着说着,她情绪激动起来,甚至有两颗眼泪随着她头部的甩动飞溅出来,有一颗击中我的嘴唇,另一颗掉到地上,渗进了地板缝隙里,影子都没留下。我不知道自己出于什么动机,居然伸出舌头舔掉了那颗泪珠,咸的,味道类似海苔,我想吐口唾沫,把那种味道驱逐出口腔,又觉得没礼貌,特别是在一个情绪很不稳定的女性面前。我让它在嘴里里滚动了两圈,狠下心,咽了下去。
当时我们约在一家咖啡厅,装潢还算考究,灯光有些暗,咖啡味道不太好,像是烧焦的树叶,也许是特色,只是我享受不了。这是个晚上,本来我们约在下午五点,我临时加班,迟到了一个小时,等我赶到时,发现叶子并没在那里,我给她打电话,准备谴责她的临阵脱逃,但是她告诉我,她还在路上。我又等了半小时,才看到叶子顶着一头汗水蒸腾出的云雾跑进来。然后她跟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我八岁那年夏天诱奸了她。本来我刚吞下一口咖啡,还没来得及咽下去,激动之下,它们全部从我的鼻孔涌出来,使我看起来像一个鼻涕虫。
我们已经分别二十年了,也就是说,在我八岁的夏天结束后,我们再没见过。那时候的叶子是个正宗的黄毛丫头,头发如秋草,早晨沾着露水,经过一天的风吹日晒,到晚上毫无生气的样子。不穿衣服像是麻杆,穿上衣服像是披着麻袋的麻杆儿。不过一双眼睛黑漆漆的,发着光,仿佛在星空里浸过。她是我在姥姥家唯一的朋友,那是一年级的暑假,我妈把我送到姥姥家,说是要和爸爸处理一下家庭事务,等到开学,我得知,这件家庭事务被浓缩进一张“离婚证书”里。
那个夏天我几乎每天和叶子在一起,她教我网蚂蚱,扑蜻蜓,还会像模像样教我做那件事。我们隐藏在半人高的杂草丛里,让那两个稚嫩的器官靠近,贴紧。我觉得全身的血液在欢快流淌,最终聚集,试图喷薄而出。我想叶子得到了和我类似的体验,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被秋天的高粱穗染过。
隐秘的快乐一旦被人发现就会成为羞耻,当我们沉浸其中时,完全没有发觉不远处打猪草的张大喇叭正在慢慢向我们靠近。张大喇叭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村里的大事小情一旦被她获悉,不出半天就会人尽皆知。可想而知,我和叶子的事被张大喇叭添枝加叶地转述后在村里迅速发酵。叶子的妈——那个以泼辣著称的女人,抱着鱼死网破的信念找到我姥姥家要说法。在我姥姥苦苦哀求并以一千元钱为代价安抚好叶子妈后,叶子举家搬到了城里。那以后我们再没见过。本来我是有那么一丝愧疚的,但是姥姥后来告诉我,叶子家本来就要去城里开饭店,搬走只是迟早的事,这让我的愧疚很快消于无形。
说真的,如果不是她走进咖啡厅后一眼就认出了我并叫出我的小名“毛毛虫”,说什么我都不会把眼前这个时髦的女孩子和二十年前的黄毛丫头联系在一起,她们就像两个不同的物种,两个星球的生物。
她顶着一头鹦鹉一样五彩斑斓的爆炸头,紫色的眼影,黑色的唇膏,紧身T恤上印着一张吐舌头的鬼脸,这张脸的两只眼睛无心插柳般分列在她的胸前,像两只车灯。短裙,没穿丝袜,小腿包裹在高筒靴里,露出一截白藕似的大腿。这副妆容怎么看都像是街头流莺。
原本那段甜蜜多过苦涩的回忆在她的描述下变得不堪回首。在她的故事里,我成了道德败坏的罪犯,不过因为年纪小才逃过了法律的制裁,也对她造成了无法磨灭的伤害。这种伤害潜伏了二十年,在她和男朋友水到渠成水乳交融时突然以灭顶之势袭击了她。她的男朋友直起身子看着她说,你不是第一次?
叶子说,她的男朋友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迅速软掉了。然后默默穿上裤子走了出去,这一走就再没回来。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在这一个月里叶子用尽了各种方法做了无数努力,争取能和她的男朋友复合,但他后来为了躲开她,干脆人间蒸发了,电话也一直是关机状态,直到警察局打来电话,让她去交一下罚款。在那里他见到了让她朝思暮想的男朋友,还有一个浓妆艳抹穿着衣服堪比没穿的女人。叶子帮男朋友交了罚款,同时安慰他在里面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重新做人。
她并没有因此感到愤怒,让她理解不了的是,她可以原谅男朋友作出背叛她的违法行为,而他怎么就不能原谅她不是第一次呢?更何况,一切过失都是无意。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也没想安慰她,或许现在那个更需要安慰的人是我。如果你曾经含冤入狱,一定可以理解我的心情。虽然我们说的是一件事,但像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这件事对我来说是过家家,对她来说是犯罪——虽然当初的确是过家家。
我喝下一口咖啡,努力为自己申辩,我听到我的嗓音有一些沙哑——可能咖啡里的糖放多了。我说,第一,当初是你主动邀请我,我才跟你配合你做这件事的;第二,我们只是形式上的那啥,我并没有真正进入那片领域。综上所述,你是不是第一次,真的跟我没关系。我在心里为自己逻辑缜密天衣无缝的论证鼓掌叫好。
叶子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我,如果我身后有一面墙,一定会被她的目光钉死在墙上,她说,你少颠倒黑白胡说八道,你们男人都一个样,提上裤子就不认人!
我拒绝她把我和其他男人相提并论,这让我觉得在别人眼里我泯然众人,我说我跟他们不一样,至少现在为止——不管你承不承认——我还保留着我的第一次,而且我也不会在意我的女朋友是不是第一次。然后我画蛇添足地做了一个比喻,就是这个比喻让叶子彻底爆发。我说这就像我收到一个快递,我不会在意拆快递的那双手是我同事的或者别的什么人的。虽然叶子化了很浓的妆,但我还是看到浓妆后面她的脸色突然暗了一下,然后扬起手中的咖啡杯,一杯温度适中口感浓郁的咖啡泼到了我的脸上。我又忍不住伸舌头舔了一下——这不争气的舌头,有点甜,比我那一杯甜。
她失心疯一样的举动引来邻桌客人的侧目,那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在此之前一直在用笔记本噼里啪啦打字,我只能从竖起的笔记本屏幕上方看到他光可鉴人的头顶,上面还点缀了一颗黑痣。他的脸从屏幕一侧探出来,鼻子上架着一副方方正正的黑框眼镜,大概是个作家,刚刚发生的这一幕也许会有幸被收录进他的小说里。
叶子泼完咖啡后像我预想的一样愤然离去,类似的桥段在电视剧里不厌其烦地上演,今天终于轮到我头上。我没有挽留她,我看着她的的屁股在短裙的包裹下极其不协调地扭动,一直扭出咖啡厅,我想这种衣服或许不适合她。
叶子离开后,邻桌的作家敲字更加卖力,叮叮咚咚的,每个按键发出不同的音节,他把这些音节组合在一起,使之成为一首愤世嫉俗的歌曲。我正想到卫生间洗把脸,叶子去而复返,她好像刚到某所庙宇走了一圈,接受了神圣的洗礼,她的动作舒缓,目光和煦,语气温柔,她坐在还留着她体温的座椅上,说,对不起,刚才我太冲动了。我站起身,她哀求说,你别走,听我解释。我说我去洗脸。她舒了口气,又用右手指了指我的裤子。为了给阔别二十年之久的童年玩伴留下一个美好的印象,我今天穿了一条该死的白色工装裤,现在它的裆部染上了一坨褐色的污渍——那杯咖啡并没有完全被我的脸接纳。
对叶子的怨念并没有因为她态度突然转变而消减,我说你还回来干嘛?看我笑话吗?她摆着手,她的手指有点短,指甲却很长,十个指甲十种颜色,上面还贴满了亮晶晶的水钻。不是,她有点磕巴,刚才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我接受了她的道歉,但不确定是否原谅了她。我故意奚落她,你打扮成这样子,然后泼了我一脸咖啡,不知道真相的会以为我跟你做完交易没付钱。
她的脸色又暗了一下,我看得很清楚,我一直盯着她的脸,就是要看她的反应,但她很快恢复了之前谦卑的姿态,说,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不怪你,而且我是今天才打扮成这样,我在理发店花了四个小时烫了头发,又在商场花了两个小时买衣服,做美甲,自己看着美妆博主的视频化好妆——这又花了我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我去找我的前男友,他今天刚刚放出来,我去接他,本来想给他个惊喜,但是他见了我之后很生气,质问我干嘛把自己打扮的像个鸡。我说你不是喜欢鸡?他对我说了句很难听的脏话,再次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实在搞不懂,我就是按照跟他关在一起的女人的样子打扮的,为什么还是不能讨他的欢心?我在绝望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你,这一切都是从你开始的,你应该负责。刚我出去之后,我想通一件事,要你负责并不是要怨恨你,而是要把我交给你。我觉得你应该高兴才对。
她的嘴巴终于闭上了,她像唐僧念经一样,每一句话都是咒语,让我脑壳疼。我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为她的陈述做总结,你是说,你要做我女朋友?她的脸上浮现笑意,左边脸蛋上漩起一个酒窝,就是这个意思,你刚才也说了,不在乎你的女朋友是不是第一次!
是我给自己挖了个坑,然后跳下去,我现在正在竭尽全力往上爬,但叶子好像并不给我机会,她说,我知道你跟别人不一样,二十年前我就知道了。我想说你知道个屁,二十年前我们才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性意识还没有觉醒,甚至性别都分不清。可我终究没说出口,我现在首要任务是稳住叶子,不要让她在咖啡厅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要知道,我的脸只能承受一次咖啡的伤害。
我说有些事情我们需要捋一捋,要知道,有些记忆有可能会在时间潜移默化的作用下,和现实产生偏差。她睁大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像一只好奇的猫,她看着我说,你什么意思?我没急着解释,又点了杯咖啡,一口气加了三勺糖,又加了一勺,搅,直到杯口都是半灰半透明的小气泡,推给她。我说,你喝一口。她端起咖啡抿了一小口。我说,甜不甜?她说甜,很甜。我很欣慰她正朝我给她画的线路前进,我说那刚才那一杯,你还记得吗?甜不甜?她舌尖抵着上唇沉思了一会儿,说,好像也很甜……她的回答让我失望,我只好另寻突破口。我说你还记小时候我们一起去摘榆钱吃吗?她眨了眨眼,眼皮上的紫色眼影有些掉色,她说,记得啊,我以为你忘了,我很高兴你还记得。然后她开始滔滔不绝讲起八岁那年夏天我们一起摘榆钱的事情,这真的让我头疼。
她说她还记得有一次她为了能让我吃到榆钱,无惧危险,爬上家门口那棵大榆树,一把一把撸榆钱,直到把身上所有口袋填满,再也装不下,才慢慢爬下了。但在下来的途中她的小腿刮在一根断掉的树杈上,划了一道口子,鲜血蛇一样从伤口涌出来,迅速在腿上蔓延。她吓坏了,抱着树干哭,而我则一溜烟跑掉了。
我干咳了一声,又喝了口咖啡,才把尴尬化解掉,我说我是回家叫人去了,并不是扔下你不管。她说是的,也许是你没找到人,不好意思回来见我,反正我一天没有看见你,直到第二天我去卫生室换药故意绕远经过你姥姥家门口才看见你在院子里打尕尕。叶子仿佛正端着喷火枪在我脸上狂扫,而她却并不自知。我只好把话题引到正确的轨道,我说我要讲的不是这些,而是榆钱的味道,记忆里榆钱的味道,你还记不记得?她说记得。我乘胜追击,好吃吗?她说不好吃,就是图个新鲜。
我对她的领悟能力彻底失去信心,决定拿自己举例子,不再引导她。我说我记得小时候的榆钱很好吃,但是前些天,榆钱花开,满大街都是它的清香,我跳着高摘了一串,放在嘴里尝了尝,觉得完全不是小时候的味道。她托着腮看着我,懵懵懂懂的样子还有几分可爱,如果卸了妆,我想她会是一个长相清纯的姑娘。
她说,大概是因为品种不同吧?不光清纯,还傻。我说,这不是品种的问题,品种一样,是记忆出了问题。我指了指自己的头,觉得不对劲,又把手指对准她的头,虚空点了点。她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最后恍然大悟般一拍巴掌,对啊,是你忘了这回事儿,现在我告诉你,你才想起来。
我已经适应了她的冥顽不灵,我继续点拨她,我没忘,你也没忘,只是记忆出现了偏差,是你男朋友的质疑让你的记忆跑偏了。他说你啥意思,你明说吧。她的眼神里明显多了几分警惕。我说就是有没有那种可能,就是你记错了,或者原来没记错,受到你男朋友的刺激后,才记错的?我把头缩得很低,双手遮住额头,以防她再次对我突施冷箭。好在这次她看上去没那么激动,她很平和,也许是失落,反正在那张脸上看不出情绪。她说,我知道了,说来说去还是一样,你就是不想承认,想逃避。我辩解说,我不是逃避,是想还原真相,而且要我要告诉你,在你和你男朋友……之前——我故意压低声音——你一直是没有失去你的第一次。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也许携带着她体内的某些无形的物质,这口气比她吸进去时长了很多。她说,你确实记错了,我不怪你,我还记得那年我们做完那件事后我哭得很伤心,你安慰我,把糖塞进我嘴里,让我不要哭,说等长大了你一定我娶我,这,你是不是也忘了?
我不是忘了,而是一点不记得,现在她的记忆不但被篡改,还添加了莫须有的情节。我不能任由事态就这样继续发展下去,可我暂时还想不到解决办法,她已经走进了死胡同,钻进了牛角尖。我甚至怀疑她的男朋友也是杜撰出来的,是她臆想出来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认准了我,我们已经二十年没见过了,彼此就像陌生人一样。
我只好另辟蹊径劝慰她,我说,我知道很多女孩会因为剧烈运动,比如跳舞,体操,把那层膜无意中破坏掉,也许是你男朋友误会你了,你应该跟他解释清楚。她一口气喝下去半杯咖啡,很响亮地把杯子顿在桌上,她说,问题根本不在这里,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你拿着一块大白兔奶糖,把我领到没人的荒地里,你说有一个很好玩的游戏,你常偷看你爸妈做,现在可以教给我,问我愿不愿意,做完就可以把奶糖给我,我说我愿意。
我急着争辩,但她并不给我机会,她说,我不知道是谁篡改了你的记忆,但这都不重要了,我想告诉你的是,事情刚发生的时候,我妈给我检查下体,问我疼不疼,我说疼,然后她就去你姥姥家要说法,你姥姥的说法是,这只是小孩子闹着玩,并没有真的进去,为此还打了你一顿,给了你教训,让我妈不用再深究。我妈不肯,让你亲口说出真相,但你和你姥姥口径一致,你说只是在那个地方碰了碰,没有进去。我妈就坐在你姥姥家门口哭,你姥姥把她拉进去,劝她不要再闹,再闹对谁都不好,然后塞给我妈一千块钱。这事儿你总不会忘吧?
这我记得,那一天回家之后,我和叶子的事已经被张大喇叭告发——我姥姥让她不要声张,她答应着,却控制不知自己的嘴巴,半天时间,我们的事传遍全村——回家之后,我姥姥拎着我的耳朵质问,我忘记说了什么,只记得她一遍遍叮嘱我,没有进去,知道吗?我头点得像小鸡叨食,我说知道,没有进去,没有进去……我想我真的没有进去。
叶子用餐纸擦了擦嘴巴,黑色的唇膏一大半转移到餐纸上,一小半漫脸上。她的嘴唇是淡红色的,紧绷着,偶尔努一下,使她下唇竖列的纹理一时深一时浅,她等待着我的反应,但这时候我正像老和尚入定。看我不说话,她问,想起来了吗?我没回答她,我说,你去洗把脸吧,唇膏粘脸上了。她从随身带来的迷彩背包里取出化妆镜,照了照,又放回去,起身去了卫生间。
作家打字速度愈加快了,滴滴答答,像一阵急雨,估计他的小说正在进入高潮。
那天夏天结束后,我被妈妈接回家,爸爸不见了,我问爸爸去哪了,我妈并没有隐瞒,她说他们离婚了。他们离不离婚我不关心,我关心的是他们之间隐秘的游戏是不是也就此终结了。我问我妈,那还能住在一起吗?我妈说不能了。我很失望。
叶子从卫生间返回,妆洗了,她的真面目暴露在灯光下,二十八岁的她脸上稚气未脱。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说,你和你的前男友是怎么认识的?她说是在微信,摇一摇。他们在相距一百五十公里的城市两端鬼使神差地用同一个大臂带动小臂的动作甩动手机时摇到了彼此,然后他向她打招呼,加了好友,一切水到渠成。
这听起来有点儿戏,故事的开始和结束跟我们八岁时做的那个游戏如出一辙,在两个游戏里,她都犯了较真儿的毛病。也许那个男人离开她并不是因为她没有为他守住第一次,那只是一个借口,那可能会让他多驻留一段时间,抛弃她只是迟早的事。这个想法让我稍感安慰,我说,经历一件事让你认清一个人也许是好事。
她笃定地点头,又望定我,说,确实是好事,不过这不止让我认清了一个人,而是两个。她伸出两根手指,在我眼前晃,指甲上的亮片有点刺眼。
我想反驳她,但不知从何说起,她也许是对的,相较于他男朋友的薄情寡义,我并没有优秀到哪里去。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彼此看一眼,我看她的时间长,她看我的时间短,大部分时候她的目光驻留在我脑后某处虚空里,盯着她的某段记忆。
时间像是静止了,我们被突如其来的沉默裹挟,我只听到邻桌作家踩着高跟鞋走路一样的打字声,后来打字声戛然而止,我想,他的虚构可能遇到了瓶颈,需要在现实里寻找灵感。
一个小时后我们离开咖啡厅,6月的夜晚,空气里澎湃着欲望的味道,街对面的大排档人满为患,几个男人围着一个女人怂恿她喝光端在手里的半杯啤酒。叶子说,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她看着我,目光里满是期许,我说,没安排。她说,要不要到我那里坐坐?这个邀请意味深远,我知道她说的“坐坐”不仅仅是坐坐。刚开始我有点犹豫,在叶子说出“放心,我不会缠上你”时我彻底打消了顾虑。
我们坐在一辆出租车上,空调开得有点大,叶子紧紧抱着肩,朝我这边挪了挪,她的胳膊靠上了我的胳膊,她的胳膊凉飕飕的,让我倍感舒爽。电台在放一首歌,《粉红色的回忆》,夏天夏天就要过去,留下小秘密……叶子跟着哼起来,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很快我们到了叶子住的单身公寓,她住5楼,没电梯,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包裹在短裙里面的屁股扭啊扭,扭啊扭,扭向左边的幅度比扭向右边稍微大一点。高筒鞋踩在台阶上,嘎哒嘎哒,那么巧,正合拍我的心跳。到了五楼,她从包里取出502的钥匙,防盗门张开嘴,我心甘情愿被它吞了进去。空间很小,布置也很简单,一室一厅一卫,卧室门关着,客厅里摆着沙发茶几冰箱,没有电视机。我坐在沙发上,解开了胸前两粒扣子,刚才上楼出了一身汗。她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可乐,倒在杯子里,棕色的液体下方涌上数颗气泡,在杯口爆炸。我一口气喝光了可乐,汗珠瞬间在皮肤上凝固。她说,要不要先洗个澡?我说,好。我走进卫生间,脱光衣服,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看到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肚腩,和嚣张的下体。它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激动不已。我想叶子也并不是完全不可救药,起码能够坦率面对自己的需求。我想我必须采取好措施,好在事情结束后迅速抽身而去。镜子里我的左肋长了一颗红痦子,此前我并不知道,我低下头看向它,镜子外的我没有红痦子。我伸手到镜子上,红痦子是一滴红色的液体。我置身在花洒密集的水流之下,冲洗干净我表皮的污垢。水有点热,水汽在卫生间弥漫,我感觉头有点晕。我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走出来,叶子就靠在卫生间的门边等我,她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头更晕了。叶子在我眼前晃,也许是我自己在晃。她一只手扶住我,把我搀进卧室,卧室里有一张床,双人床,床上躺着一个人,男人。
他像睡着了。也像死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