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放寒假时,同事霞宝问:大姐,你期待过年吗?我说:不期待。一点也不吗?一点也不。
也许是年龄大了,我真的不期待过年。
这些年过年的寡淡无味的感觉让我一遍遍在心底追问:我们曾经的那些年来的满心期盼、热切等待;年到的激动欢欣、喜庆热闹;年去的不舍失落、捉急惆怅都去哪儿了?
记忆中的年味儿(上)
01
时光回溯到大约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我们对年的期盼无法比拟,就像是等待去赴初恋情人的一个遥远的约会,那个一年一度的牛女之约。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天气转凉,秋去冬来,小孩子们就开始数算着年来的日子。百日倒计时了,虽然不像高考百日的宣誓那样隆重,但在我还是有仪式感的——在日历上标注100天。忍着不去翻看,突然有一天去一翻,呀,已过去一月有余,重新标注,这时,距离年,只剩下两个月了。
进了腊月,就无需标注了。一天一天,计算精准,不差分毫。越接近年,心情就越激动。
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就都动起来了。
机小麦,舂糯米,泡黄豆……杀猪抑或宰羊。这些统统叫做“忙年”。
一个大队只有一台机粮(这里的粮,不包括米)的机器,一两个生产队才有一台舂米的碓臼,一个生产队有一个做豆腐百叶的作坊……屠户也是有限的,有时还要从别的村子进口。
一家一户,早早预约,排队,等待。
蒸馒头的蒸笼,划糕的蒸子,也是有限的,同样要早早预约,排队,等待。
特别是蒸笼,只有预约到蒸笼,才能决定具体的发面时间。
传统发酵法,是用老肥面(我们这里称饼羔子,就是上次发面后剩下的发面团,晒干保存,使用时用温水化开和在面粉中)发面。这是一项繁复的工作。
我们忙年比一般人家稍晚一些。因为我的父母是做缝纫的,每到年底都特别忙。大约要到腊月二十三,才紧锣密鼓地开始蒸馒头,蒸年糕,做豆腐,甚至杀猪。
02
我家预约到蒸笼了。
母亲把去年蒸馒头留下的老面拿出来用水泡。等没有人的时候,我把鼻子凑上去闻那老面。闭上眼睛轻轻嗅一嗅,老面的香味扑鼻而来,眼前浮现出一屉屉白花花冒着热气的馒头,整个厨房烟雾缭绕。
我是馋嘴的孩子,隔不久就去问母亲:什么时候开始蒸?怎么还不开始蒸?母亲会说:再过两个晚上就可以吃到馒头了。于是,睡梦中我看见马奶奶家(我家邻居)的馒头熟了,出在外面的柴帘子上,我激动地跑去告诉母亲。被什么绊了一下,就醒了。赶紧闭上眼努力想让自己睡去,好把美梦继续做下去,一时却睡不着了。
终于看到了一小缸和一头盆的发面了,闻一闻,有一种很奇妙的酸酸甜甜的香。后来我在灶堂口看到两大竹匾的发面,地下垫着茅草,上面盖着棉絮。又在一张床上看见两个不大不小的缸,也是发面,心里那个欢喜啊,感谢我爹我娘的大手笔。
发面的时候大人会叮嘱我们不要随便说话,万一说错了什么,那么蒸出来的馒头就不好看也不好吃。
比如,你不能说耳朵,因为那样会蒸出像耳朵边子一样硬而僵的馒头。我们深信不疑,便不敢说。可妹妹还是在蒸馒头的时候不断用手摸耳朵,竟没有蒸出什么怪东西。也就猜想,蒸耳朵边子的人家不见得是说了耳朵之类的话,而是面发得不好或者兑碱出了问题。
03
大概在泡老面的第三天下午,蒸笼抬回来了。父亲吩咐我洗笼布。闻着笼布上的馒头香,想象我家馒头出笼,心里美美的。
终于看到切面揉面上笼了,激动的心慢慢从胸腔往上跳。一笼有四层,我把一层叫做一屉。这个时候我们姐妹都在厨房待命。父亲吩咐了:你去抱柴草,烧火;你负责往柴帘子洒水,把冷透的馒头运回屋里排好;你负责洗笼布……
蒸馒头的火要旺,柴草都是戳人的钉刺槐树枝,取柴火挨戳,烧火更时不时挨戳。但是我们克服一切困难,排除万难,静等馒头熟。
厨房里越来越热气腾腾的了,第一笼馒头新鲜出炉。父亲利索地把一笼屉馒头反扣到柴帘上,迅速撕下笼布,叮嘱,一个个翻个个,免得粘在柴帘上。我方知洒水的意义。第二三四屉一屉接一屉出来。
我们一边咬着香喷喷热乎乎软绵绵的馒头,一边忙着父亲安排的活。幸福快乐得屁颠颠的。
从下午蒸到晚上到半夜,热情过去了,也吃不下了,我们先后丢下自己的职责睡去。父母亲一夜无眠。
第二天,父亲就吩咐留下百十个,其它的都切成薄薄的片,晒成馒头干,待春天日长农忙时吃。
留下的馒头一直吃到春节后正月半甚至更久。最后生了霉斑,沟壑纵横的,但是吃起来还是香香的。
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后,不光蒸馒头还会蒸些花卷啊包子的。如今蒸什么都既不讶异也无惊喜了。
04
对年的渴盼情绪在馒头的香味中才稍稍得到些慰藉,我们又开始期盼蒸年糕了。
把按比例准备好的糯米和大米淘净,浸泡,晾干(不滴水),接下来就是舂米。舂米是一件很有趣的活儿。
这里先介绍一下舂米的碓臼。碓臼是一种古老的生活用具,分为碓(碓锥)和臼(碓窝)两部分。臼是在一块方形的大石头中间凿出一个圆窝,40厘米左右深,上粗下细,窝里凿有若干细密的斜凹槽;碓是由一坨长形青石所制,也上粗下细,下端光滑,碓头上凿有若干细密的斜凸槽。碓整个要比臼小一圈,为的是舂东西时不碰手。臼埋入地下,碓架在臼的上方,用木杠支撑。
舂碓臼是力气活更是技术活。由一人蹲坐在臼旁,用瓢将米舀入臼中,再将舂碎的米粉取出。另一、两人在碓尾用脚踩木杠,使碓高高抬起,然后重重落在臼里。如此反复,臼里面的米就逐渐被捣得细如粉末。
技术含量全在放米和出粉。每年都是母亲承担这项工作,母亲放米、出粉、筛粉,从容淡定,娴熟自如。
卖油翁也好庖丁也罢,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相同的动作,故"手熟尔"。舂碓臼的活一年只一次,母亲短时间里能熟练掌握这门技术,实在了不起。
05
舂好了米粉,也轮到了糕蒸子,终于可以蒸年糕了。那个糕蒸子,介绍起来有点复杂,挑记得的说点儿。
正方型,由木头制成,多层,由蒸屉、糕模和垫板等组成。糕模等分成一个个上大下小斗状的方格,数量分为8*8、9*9不等。垫板与糕模一样大,讲究的人家还刻着吉祥的文字或图案。
父亲将一干净的大竹匾稳稳平放在桌子上,将垫板、糕模置于竹匾中,用筛子向糕模中均匀地筛米粉。填满后,拿专用的直尺平平地一刮,再用尺在糕模边轻轻敲一敲,将铺好笼布的蒸屉盖在糕模上,整体上下翻个个,直直向上脱出糕模,这就完成了!一层层放入蒸笼,大火蒸煮二十来分钟,就出笼了。
我们雀跃着从厨房跟到门口,一边帮着翻糕一边往嘴里塞,两口一块,因为太黏,有时咽得眼直翻。父母这时会千叮咛万嘱咐,少吃点别撑坏了。
有了年糕,年味就全出来了。
06
接下来,就是做豆腐榨百叶,杀猪宰羊了。
我们家也经常杀一头猪过年的。
几个人把猪捆起来,杀猪匠用尖刀刺了猪的咽喉,放了一大盆血。猪便死了。继而,把猪放在一个很大的木盆里,用开水烫,拔毛,开肠破肚。
那猪是我们亲手养大的。每天放学去挑猪菜,回来洗净切碎拌上糠麸喂它,喂了大半年,长到一二百斤。看着猪被困起来口吐白沫的样子,看着它绝望的眼神,听着它凄惨的嚎叫,心里惴惴的。
因为看杀猪有了心里阴影。我小时候曾不止一次梦到自己变成一只猪,担心被杀而不肯长大。醒来之后,万千次的庆幸自己是人而不是猪。
杀猪的当天,一定会有大蒜炒猪血吃,第二天还会有青菜烧肉吃。那个香味恨不得飘出几里路都能闻见,是真的。
现在的猪肉怎么也吃不出那香味了。
猪头腌起来,肉圆肯定要做。杀了猪父亲总安排我灌肚肺,拔猪脚上的毛,天寒地冻,手泡在冰冷水里冻得发红发麻,我很不喜欢,但不敢说。
但是只要一想到这些东西会在过年的时候吃,没几天就过年了,心里又欢喜起来。
等炒了瓜种(南瓜籽、葵花籽)、花生、蚕豆,爆了玉米花,差不多就是除夕了。
年,于我们的千呼万唤中,终于雀跃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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