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街上的喧嚣似乎到了二十八层就显得微不足道。窗户开着,一缸金鱼懒懒的游动,深深浅浅的霓虹映在水中,呈现出斑驳的层次感。屋内是令人放松的暗,簇新的家具散发着略有刺鼻的清漆气味。杨柳蜷缩在沙发的一角,静静地看着电脑,主页上,全是朋友对她的祝福。有几个知心的,感叹她这几年的艰难。三十四岁的年纪,在杨柳身上留下的只有波澜不惊的沉着,一种年少时仿佛经历过悲痛,在岁月流沙中沉淀的寂寞和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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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竟喉中一哽。
耳畔恍恍惚惚响起,当年大海,呼啸的风。
01
2004年的春天,杨柳刚刚大学毕业,顺利的在本地一家小有名气的培训机构任职,作外国留学生的中文老师,辅导他们通过等级考试。
那应该是自己带的第一个班,杨柳心想。十几个韩国学生为了到中国留学,突击学汉语。他们的基础基本为零,杨柳兢兢业业的教了一个月,他们还是云里雾里,她还年轻,一腔热情倾注在他们身上,经常给他们加班加点。再加上大家年纪相当,自然都成了熟人。
在三月底的考试中,徐翊钧又没过。这是一个很认真的男孩子。在杨柳的记忆里,他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独处,或看书,或听歌。有时杨柳会看到他坐公交去学校。寂静的午后,日光明亮,仔细看会有纷扬的尘土涌动。街边店铺伙计打着瞌睡,街角是不是溜达过一只狗或猫。徐翊钧身材很高,穿着浅色的衬衣,牛仔裤,白帆布鞋,背一只书包。他的脸杨柳已经模糊了,只记得他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咖啡色,周身是安静的柔柔的光芒。车开来,又开走,直立着一只空荡荡的邮筒。
二
下了课,大家稀稀落落的走了,桌椅七零八落。徐翊钧还坐在座位上,埋头奋笔疾书。杨柳装作整理教案,把细微的卷毛都抚平了;又假装做整理书包,连东一团西一团的纸巾都叠成方块儿了。她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一抬头,徐翊钧正欲言又止的看着她。杨柳老大不自在,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喉咙,问:“小徐同学,你有什么事吗?”
他从座位上一下子站起来,椅子刺啦一声:“我……有几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不知道您有没有时间。”好像是怕杨柳拒绝,哗一个韩式90度大鞠躬。
杨柳强忍住唇边的笑意,从讲台上走下来,在他身边来过一张椅子坐下,仰头看着他:“有什么问题你说就是了,何必这样呢?坐下吧,给我看看。”
杨柳自然的抓住他的衬衣边,把他拽回凳子上。徐翊钧一怔,眼中的拘谨像夏天北极的冰川,一点点的褪去。他弯下腰去取在书桌挂钩上挂着的书包,杨柳稍稍侧身让开,但还是感到他的头发梢蹭在胳膊上赤裸的皮肤引起的淡淡的痒意。
“哗啦”一声,徐翊钧没拿稳书包,书掉了一地。除了三四本汉语书,还有厚厚的一个文件夹。杨柳拿起来,搁在手上感受了一下它沉甸甸的重量.
“这是什么?” 杨柳好奇地问。“可以看看吗?”
少年仿佛被杨柳的要求吓到,眼神慌乱又带着一点喜悦,赶紧用力的点了点头。
得到允许,杨柳轻轻的翻开夹子,一叠厚厚的琴谱便呈现在了眼前。上面密密麻麻的音符和笔记让杨柳眼花缭乱。她充满崇敬的问:“你是学音乐的?”
“是,是学钢琴专业”。
杨柳注意到他的手,手指修长白皙但是很有力量,不禁感叹道:
抱琴归去碧山空
一路松声雨鬓风
神识独游天地外
低眉宁肯谒王公?
十年徐翊钧偏过头,看着杨柳。杨柳用手托着下巴,手指轻轻地点着琴谱上一个一个的音符,随口吟诵着这首诗,眼眉低垂。仲夏的阳光透过窗户,在杨柳的指尖投下若有若无的阴影,随着指尖的轻点而跳跃。黑色的音符,仿佛在杨柳的手指上,跃进了光影的钢琴,又轻盈的流淌出来。
“您也会弹钢琴?”他问,声音很轻,生怕打断杨柳的沉思。
“啊?”杨柳回过神来,笑笑,把散在耳畔的头发捋了一下,“我不会啊。有时间一定要让我听你弹琴。”她合住谱子,就交给徐翊钧。
“一定。”他深深的看了一眼杨柳,说。
三
从那以后,杨柳每天会额外给他补一个小时的课。夏天也渐渐地到了尾巴,树叶变成了墨绿,傍晚的风也有些凉了。锁上教室大门,徐翊钧还像往常一样在走廊拐角等她。背靠着墙,双手插在裤兜里,侧脸望着街上的车水马龙。杨柳看着,竟然有一秒钟的茫然,好像整个世界都被屏蔽了,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
“走吧。”杨柳经过他身边,脚步略一停顿。
走在路上,他今天的话出奇的少。杨柳主动问他一些家庭的情况。其实都是早就聊过的话题了,她只是在没话找话,冷场了多尴尬。她早就知道徐翊钧其实是韩国一对音乐家夫妇的养子。他的母亲十分疼爱这唯一的孩子,也希望他能留在身边,继续走音乐的道路。杨柳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自己的家庭。七岁父母离异,母亲一人拉扯自己长大。毕业后本来有留在北京的机会的,为什么回来?就是为了照顾母亲,让她安度晚年,不要再为了自己操心。徐翊钧总是叹一口气,说,人总是要做一些身不由己的事情,做一些对但是自己并不情愿的事。茫茫红尘中人,谁能把这俗世撇的干干净净呢?杨柳总是扑哧一笑,他的用词真的是太文艺了。
到了楼下,在杨柳说再会之前,徐翊钧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信封,递给杨柳。
“是什么?”杨柳接过来。
“老师,我要开演奏会了,你可以来吗?”
杨柳抬头看他的眼睛,她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睛是这样的清澈和深邃,就像夜晚海滨,苍穹上的星光,灿烂却不灼人,有钢琴一样的韵律,有童话一样的故事。
“当然,我早就说过,一定要听你弹琴。”
杨柳举起信封,对着阳光。阳光有些刺眼,她眯着眼睛,微笑。
四
杨柳在那天特意挑选了一套白色的衣服。她从不化妆,出门之前,颇为犹豫。最后稍微抹了点唇彩。
身为青岛人,杨柳从没有听说过,海岸线上还有一个叫愿望滩的地方。徐翊钧在电话里告诉她,沿着最热闹的海滩走,十分钟就到。
灿烂的夕阳将一切镀上软软的金色,杨柳走在游人如织的海滨浴场,咸咸的海风吹着她的头发。越往前走,游人越来越稀疏,当地人多了起来。木质地板覆盖了半个沙滩,人们坐在路边咖啡馆的露天茶座上,享受暖暖的夕阳,清凉的海风,蹁跹的海鸟,和劳累一天后的惬意时光。
再往前,人就很少了。偶尔有情侣,靠在海边的栏杆上。杨柳给徐翊钧打电话:“到底在哪里啊?”
徐翊钧在电话那头笑了。“我已经看见你了,再往前走。”
杨柳振作精神,继续往前走。木质地板走到了尽头,只有连绵的沙滩延伸向远处。碧波浩荡,在礁石上碎成一地浮沫。有越来越多的海鸟,栖息在还没有被人类开发的洁净的海域。一转身,杨柳看到了一段几近风化破碎的台阶。
她踩着台阶蹦跳上去。迎面看到的是一段锈迹斑斑,几乎就要被海风腐蚀掉的铁栏杆,上面歪歪扭扭的拴着密密麻麻的手绢。大的小的,华丽的朴素的,完整的破碎的,在海风中飞舞,招摇,仿佛在诉说一段段寂寞的往事。杨柳俯下身,手拢住凌乱的头发,将这些手绢抓在手里,感受着手帕间满满的沧桑砂砾和凉凉的咸意。
钢琴声传来,间杂在风中,却是格外清晰。杨柳一瞬间就都明白了。
徐翊钧坐在一架白色的三角钢琴旁,专注的演奏着。轻盈的手指像在天地间漂浮的海鸟,像海边凉飕飕的晨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慢慢散去。
十年似曾相识的旋律在天地间汪洋恣意的流淌开来,杨柳背倚着钢琴,琴声从皮肤振颤到心里。她远远地眺望海天相接茫茫的地平线,一颗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旷然,安静和甜蜜。旋律不疾不徐,本该用具体的物象来形容,杨柳却想到了,在这不长不短的三个月里,种种被她忽略掉的琐事。下课回家,她从没走过马路外侧;有时风大,徐翊钧会挡在她身前;她因为擦黑板的粉尘过敏,徐翊钧擦了三个月的黑板,每天都地换一身衬衣……她不知道粉尘对一个钢琴家的手指的损伤。她一直以为,他做这些是因为对老师的尊敬。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从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孩角度来看,心思不言而喻。她问自己,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
“我爱你。”
他的声音夹杂在呼呼的海风中,微笑的因子沙沙作响。他的脸,他的微笑,逆着天光,深深地落进杨柳的瞳孔。
至死不腐。
五
那段日子,或许是杨柳生命中最甜蜜的一段时光了吧。两个大学生年纪的人,能干什么?每天沿着海边散步,好像永远散不够;看廉价的露天电影,好像永远看不够。徐翊钧也握着她的手,教她弹那首river falls in you ,一个一个的琴键按下去,影子长长短短,杨柳稍稍一侧脸,就能看到他笑意烂漫的眼睛。记忆中的那段时光,好像没有阴天,全都是晴朗明媚的好天气。放风筝,骑单车,就是手牵手在摩肩接踵的步行街逛街,杨柳也觉得,身边这个男孩子,是唯一的存在,他们之外,干净的烟火灭绝。
真实的故事里,转折发生在他们交往三个月之后。
那天杨柳正在洗碗,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杨柳犹豫了一下,挂断。铃声又执着的响了起来。
“您好,请问找谁?”她试探的问。
“您好,请问您是杨柳老师吧。”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安静又沉着,但是就像把冰块包在棉被里一样,她的声音,透出一种影影约约的冰冷。“我是徐翊钧的母亲。”
杨柳的心,一沉。
从咖啡馆里出来,杨柳像梦游一样,慢慢的晃在阳光明媚的大街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刺眼的太阳,让杨柳眼前一片空白。头晕目眩,白色的火焰在眼前翻腾,灼烧,所有的物件都被烧得变了形状,狰狞而扭曲。她抬起手抹了一下眼睛,竟是满手的眼泪。
这一天,杨柳没去上班,第一次旷工。她一个人,慢慢的穿过青岛拥挤的人潮,不知去向何处。所有人都成了幻象,飘去未知的未来。她的心不痛,甚至没有大哭的愿望。
平凡人没有那样惊天动地的情感宣泄,我们有的就是宇宙中卑微如尘埃的爱和恨。她的脚微微颤抖,手微微颤抖,心却静得像一潭千年不起波澜的死水。该向何处?谁又知道确切的答案。我们在平凡的生活,期待平凡的爱情,我们的悲痛也许正是其他千千万万人的悲痛,只不过表现形式不同。芸芸众生,能看破红尘的有几个。年轻的我们,缺少太多历练,缺少太多勇气去面对苦难。杨柳拿出电话,拨通徐翊钧的号码,像梦呓一般:“我在愿望滩等你。”
海风吹拂,夕阳勾留在天边。海平面上,好像是初学油画的人的随性涂抹。几只海鸟操纵着风的羽翼,上下浮沉。海浪从天边涌来,在礁石上化为虚无,又成为永恒。徐翊钧站在杨柳身后,让凉爽的的风吹干身上的汗水。直觉告诉他,杨柳有事瞒着他。
“怎么了?”他问,握住杨柳冰凉的手。
杨柳觉得此刻不是自己在跟徐翊钧说话,而是一个陌生人,冷淡的陌生人,像那个女人一样的陌生人。
“我们分手吧。”
他一怔,慢慢松开了她的手。杨柳的心就像沉进了冬天的海洋。
徐翊钧突然扳住她的肩膀,让她面对自己。却不曾想看到一张苍白而憔悴,失神而坚定的脸。他没有掉过眼泪,从来没有,但现在却觉得鼻子一酸。
“分手吧。”杨柳平静的重复。
他放开她,手臂徒然地垂下,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我去抽支烟。”
杨柳转过身。
海面波澜起伏。
十年六
他们还是分手了,就像那些手绢,无论在栏杆上绑得有多紧,最终还是会消失在海风里。
真实的故事不需要桥段。杨柳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只是从别的老师那里听到,他从青岛到北京,到韩国到维也纳。钢琴成为他一生的事业。他的成名曲,就是那首river falls in you.
杨柳三十四岁了,谈过两场不咸不淡的恋爱。她一直在这座海边城市里,十年间的变化,足以说沧海桑田。回家的林荫道不见了,木地板尽头的沙滩不见了,栏杆不见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柏油路伸向远方。
未婚夫是一个普通的白领,在外企工作。他们交往了三四年,男方家长提出结婚。杨柳婉拒。她心里有一个死结。
今天男友请她去听音乐会。有朋友跟她透露,男方可能要求婚,杨柳也一笑置之。她心里的人,一直存在,求婚结婚,都无法取代。
体育馆内人山人海,他们千辛万苦挪到了VIP席。台上有一架纯白色的三角钢琴,一束简单的白色灯光打在上面。尘埃涌动,地上勾勒出深深浅浅的影子。杨柳在黑暗中闭上眼睛,那架钢琴仿佛一直摆在记忆深处,落了灰,不曾动过。
话筒的电子噪音响起,徐翊钧的声音,跨越了十年的沧桑,逆着纷纷扬扬的天光和回忆,漫天晶莹的碎片。
“十年前,我们在这里相爱,又在这里分手。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凉的沙滩,铁栏杆上拴着许多手绢。我知道是我的母亲来找过你,反对我们在一起。我知道你做出了不得已的决定。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像你表达自己的心意,我只是后悔,我们有这样的一种命运。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够忘记我,去开始没有过去的生活。”
开场曲目响起,杨柳感觉眼泪慢慢的渗出睫毛,冰凉而粘重。
River falls in you.
徐翊钧一身黑色的西装,专注的演奏着。手指轻柔而轻盈,那双手曾经缓缓的穿过她的头发,曾经停留在她的双眼,曾经像漫天盛放的烟火一样点亮她暗淡的生命。
那些曾经,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十年“我一定要去听你弹钢琴。“
“一定。“
十年前的对话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清晰。
男友伏在她的耳边,轻轻的说:“嫁给我,好不好?”
杨柳点了点头,和男友拥抱。任泪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流,为自己,为别人,为过往的时光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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