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

                                                      人情

  张二叔来到我家时，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距离上次看见张二叔，也就是五、六天前。那天因为马上就要过年的缘故，我去菜市场打算买些过年的青菜，在人群熙熙攘攘的菜市场里，看见了张二叔。他两只手各自拎着个硕大的尼龙袋子；左边的袋子中鼓鼓囊囊中，戳露出两只冻得邦邦硬的鸡爪子，另一个同样的袋子中鼓胀得伸出一条鱼尾巴。

  看着都很沉重的两只口袋，在张二叔的手中毫不费力，全然没有将脚下溜光的冰雪放在眼里，大步流星的在人群中一边穿梭着，一边和我打着招呼。

  那一刻，我很羡慕已经七十多岁的张二叔，身子板居然比我还要健壮。相比之下，我走在冰雪路上，倒是小心翼翼，生怕一出溜，摔倒在地上。

  仅仅是五、六天的光景，刚刚过完年，张二叔的身体咋就来了个大变样？看看吧！身体佝偻着，一米八的个头缩成了一米五，拄着一根粗糙的棍子，每走一步都要先试探一下，才敢落下脚去。

  我连忙迎了出去，搀扶着他迈过门槛，把他扶到炕上坐下。

  “哎！大侄子，把你家的枕头拿过来一个，我要垫在后腰上。”刚刚坐稳的张二叔向我说道。

  我一边拿出枕头塞到他的腰后，一边说出我的判断：

  “这寒冬腊月的，到处溜光，走路可要小心着，这是摔着腰了吧！”

  张二叔叹了口气，说：“我这腰，和路滑根本就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我恍然大悟，想起来张二叔没有退休前是油锯手，有次锯树时，被反弹的枝干打到了腰。看来这是老毛病复发了。

  我说：“那您这老毛病犯了，就得静养了，可别干累的活。有啥活就喊我。”

  “这跟老毛病，更是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看到张二叔从“一毛钱”降到了“一分钱”，我很纳闷，实在猜不到他的腰因何而受伤了。

  张二叔没有理会我疑惑的眼神，反倒用更沉重的语气叹了口气，半晌后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出一通话：

  “唉！世道变了，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也变得薄了，变得经受不起一丁点的考验。”

  看到一向乐观的张二叔，突然变得深沉，还说出一番带着些许哲理的话来，这让我更是惊讶，此时的张二叔，和以前的相比较，简直就是判若两人啊！

  “您就别卖关子了！这是遇到啥挫折了？这么气闷。”

  张二叔把腰向火墙靠了靠，这个姿势能让他更舒服些。他说：

  “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的，我这腰曾经受过伤的事吧！”

  我点点头。我当然记得。那还是得四十年前，张二叔跟着大批建设者从内蒙古来到大兴安岭中的红星林场，当上了一名油锯手。在一次的采伐作业中，一棵两人才能搂抱过来的落叶松被锯倒后，巨大的惯性将一棵胳膊粗的树压弯、折断，积蓄的力量让这棵小树反弹回来，正击打在他的后腰上。这一撞击，把张二叔打出五、六米远，顿时瘫倒在雪地上，只觉得眼前发黑、直冒金星，一下也动弹不得。

  好在他并没有在冰冷的雪地上躺多久，驾驶拉运木材拖拉机的韩大爷发现了他。（当然，那时候韩大爷也是个年轻的小伙。）韩大爷立即扶起他，想把他搀到拖拉机的驾驶室里。但狭窄的驾驶室里并不能容下他的身躯；他只要一坐下，被击打的部位就钻心般的疼痛，只能直直的挺着腰。

  看到眼前的局面，韩大爷二话没说，背起他就向山下走去。

  张二叔说：“那年冬天的雪可大了，有的地方都没到了腰。老韩他就一直背着我，在大雪里一步一步的走。那时候气温都在零下三十来度，可我隔着棉袄，都能感受到他身上的热气。愣是一下没歇，把我背到了山下的帐篷点中。你说，这算不算是救命之恩？”

  我点点头，同意张二叔的说法；零下三、四十度的天气，只要韩大爷晚上个十分二十分钟的发现他，张二叔的手脚就得被冻坏。

  “做人要讲个良心，老韩的这份情谊咱到啥时候都不能忘。自那以后，每次过年我都给他送箱好酒去。我知道他好这一口，三天不喝酒就馋的直转圈。”

  张二叔说到这里，暂时停下了，透过窗户，抬眼看向对面的山岭，那里白雪皑皑，一直绵延到天际。

  我却越听越糊涂，想不明白他说的这些，和他的腰疼有什么联系。因为之前他已经明确的说了，他的腰疼，和旧伤没有“一分钱”的关系。

  “前些天，我琢磨着又过年了，就去街上老李家二丫头开的超市，买了一箱富裕大曲。在给老韩送去前，为了方便拿，我就把你二婶的红丝巾系在箱子上。给老韩送了过去。”

  我说：“我知道了，您就是在送这箱酒的时候，拧了腰，对吧！”

  张二叔摇摇头，神情中显现出一丝落寞。接着说道：

  “才不是那时候哩！但多少和这箱酒有一定的关系。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我给老韩送去这箱酒，三天后，我的老乡赵胖子，过年时来拜年，也给我抬了一箱酒来。好家伙，我咋看这箱酒咋眼熟，就连上面系着的红丝巾都和我系的一模一样。你说说，这算啥事嘛！我送给老韩的一箱酒，他居然转眼就送给了别人，兜兜转转的，又回到我手里。我这个气啊！老韩这是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了。等赵胖子走后，我就要扛着这箱酒就往二丫头的超市去，既然你不要，我就还回去。结果弯腰一使劲，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我这腰就被闪了一下，跟针扎一样，没办法，只好让你二婶去把酒退了回去。我这腰嘛！就一直疼痛到现在。”

  听完张二叔的这番陈诉，我总算是弄明白他腰疼的原因了。但看到他的神情，激动中掺杂着落寞，我知道他并不是为自己的腰受伤而这般，肯定是为了老韩没有珍视他这份心情。

  果然，张二叔陈诉完后，用手掌拍打着炕沿，加大了激动的情绪，说：

  “哪有这么办事的？我好心好意送他一箱酒，他转眼就送给了别人，这不纯是没把我的人情放在心上嘛！”

  我觉得张二叔这番声讨，有些小题大做了；现在很多人不都这样嘛！过年时候谁家都有个人情来往的，东家给你送箱苹果，西家给你送箱牛奶。可这些人情都是要还的，家里堆积了这么些的礼物，在你给别人家送去时，不也从中拿出一箱送出去嘛！很正常的事情。只是张二叔这次有些巧合，自己送出去的礼物，在转了一圈后，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我只能说，这个概率比较低。

  我想了想，就把这些事习以为常的事，对他说了。最后我总结道：

  “人情嘛！过年相互送礼，大家就是图个混合。总不能家里堆积了一堆的礼品，送给别人时，还要再去超市买吧！那也太浪费了。”

  张二叔依旧摇着头，否定了我的解释。他说：

  “你这意思我明白，张家送你一箱奶，你再把这箱奶送给李家。这种事我也做过。可我送的这箱酒不一样啊！俺俩从四十年前，就在一个工棚子里住，这些年来，我锯树，他拉树，配合的贼拉好，从来没有红过脸。我送给他的是一箱酒，实际是我们这些年的情谊。结果呢！他转眼就把这份情谊送给别人了。我呢！酒又送回去了，钱又回到兜里。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得到个腰疼。”

  我说：“怎么能说什么也没有发生呢？您不是送给他一箱酒，而他又收到一箱酒嘛！您这份情谊韩大爷他已经收到了。至于韩大爷他又送给别人，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连忙说道：“我知道了！韩大爷他年前曾经进过一次城，是去检查身体。我听说他胃里有些毛病，肯定是医生不让他喝酒了，所以才把你送的酒又送给了别人。”

  张二叔听到我的话，也吃了一惊。

  “什么？老韩他身体出了毛病！这老伙计咋没跟我说呢？”

  “他是不想让你担心呗！”

  张二叔听到我的解释，不由点点头，脸上的面容换上了担忧之色。长长的叹了口气，说：“唉！老喽！我们都老喽！风风雨雨的这些年就这么过来了。”

  我正想劝慰他几句时，张二叔怀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拿出手机，听了一会收起手机，对我说道：“我得回去了。老韩上我那去了。你说的没错，他的确身体出了点毛病。这回说啥我得数落他几句，身体有病这事，居然也不跟我说一声。”

  我搀扶着他越过门槛后，他摆摆手，示意我回去。我站在外面，看着他慢慢的走远，消失在白雪皑皑的背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