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都认为自己不像妈妈。
长的不像。妈妈的头发又浓又密。她给我扎头发时,捏捏我的发量,总是感慨:还没有我的一半辫子粗。哥哥从小说我丑,我真信,因为我没有妈妈那样又大又好看的眼睛。后来长大了,如果有人说我好看,我第一反应是,这人是骗子。爸爸妈妈都是高鼻梁,也不知道我是随了爸爸还是妈妈。总的来说,我比较像爸爸,眉毛眼睛都是,只有圆脸和妈妈比较像。我常说自己是大饼脸。
我嫌妈妈太好说话。爸爸几乎不做家务,家里的家务大部分是妈妈做。妈妈偶尔抱怨,我就为妈妈抱不平:凭什么家务都是妈妈做,不公平!妈妈反而又来哄我:家务嘛,总要有人做的。不过,妈妈做的饭很好吃,要是爸爸做饭,真不敢想会是什么味道。
结婚后,我慢慢发现我其实很像妈妈。
妈妈很爱干净整洁。家里的地板几乎天天都要拖,每年都要给地板上漆。早上起来要整理前一天晚上坐皱的沙发,垫子要整齐地放在靠背上。每一块抹布用完都要洗干净,下次用的时候才方便。
妈妈很讲究。菜一定要用盘子装。不同的菜要用不同的盘子搭配。吃饭用小碗。吃面用大碗。沙发垫子的颜色和门帘窗帘要协调。客人来家里吃饭要让客人坐主座。进厨房做饭要专门穿一件外套再系上围裙,出厨房要取了围裙,还要换外套,因为会有油烟味。
妈妈还很爱美。每隔一段时间,妈妈就要去做一次头发,烫卷。在家里洗完头,也会自己给自己卷。有时候,我也帮帮忙。妈妈也会戴首饰,她留给我的花形耳环我一直收着。除了打扮自己,她还喜欢打扮我。有时候放学回家,妈妈在厨房里做饭,我进房间放书包,就会看见床上放着妈妈给我买的新衣服。
这些方面,我很像她。
妈妈在汽车客运站工作,年轻时是一名修理工,修理汽车上的电瓶。那时候,长途车回到车站,都要换电瓶。司机们把车停好,就到屋里休息。妈妈和同事负责换车上的电瓶。只要妈妈在,电瓶组总是很热闹。同事们有事没事也喜欢到电瓶组来聊天。冬天,妈妈会早早到单位,用小炉子笼好火,烧好开水,屋子暖和,大家自然爱来。夏天,妈妈会用壶把烧好的水凉好。
偶尔几次,妈妈有事耽误了,就让爸爸先去帮忙开一下电瓶组的门。同事们看到电瓶组门开了,就来加水取暖,可进门一看,冷冷清清的,没有火炉,总是失望的说:肖姐不在,就没有开水喝,也没有火烤啰。
不仅同事们会来电瓶组取暖加水,素不相识的旅客们也会来。大概我5岁时,跟着妈妈去上班,一位藏族妇女带着一个孩子,来到妈妈的电瓶组问路,要水。妈妈边给她加水,边让她坐下烤会火休息一下。她坐了一会,站起来带着孩子走,她从包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饼,递到我手上就走了。
我看着那块饼,不知道该怎么办,就一直握着。妈妈换完电瓶过来看到我手上的饼,嗔怪我说:你怎么要别人的饼?我不知道说什么。妈妈拿走我手上的饼。
当时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待人那么好,却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我猜,一定是因为那个藏族妇女身上有味道,妈妈嫌她脏。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妈妈爱干净、很讲究,但并不是嫌弃别人。她用善意待人,用心保护我。
客运站的车,除了需要换电瓶,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修理工种。没有一个工种是说得上干净的。妈妈电瓶组的火炉,也是其他修理组的同事们取暖的地方。只要妈妈在,一到中午,大家都拿着搪瓷口缸来热饭,一边吃一边聊,非常热闹。
后来,电瓶再不用换电水,而是坏了直接换电瓶了。妈妈因为长期接触这种有毒物质,身体中了铅毒,单位安排去做了排铅治疗之后,就调到了材料组。材料组的工作是给修理工们收发材料。
到了材料组,妈妈还是一样。冬天会笼火炉烧水,同事们还是有取暖打水热饭的地方。材料组比较暖和,引来了路边的野猫。妈妈看那些野猫可怜,给我们家里的猫炒小干鱼时就多炒些,带去喂那些野猫,又找了纸箱放在角落里给猫睡觉用。渐渐地,猫们就把材料室当成了自己的家,产了小猫崽。
白天人多时,猫儿们不见踪影。有时候晚上妈妈一个人上晚班,猫儿们就会出来,守在独自上晚班的妈妈身旁。它们把妈妈当亲人了。有时候,妈妈下晚班一个人走路回家,猫儿就会远远跟在妈妈后面,到我家大门口,猫叫一声,就消失在夜幕中。
妈妈有胆结石,一直耽误着没去手术,疼的时候就吃点止痛片,总说等最小的女儿大些,她再去手术。
我小学升初中那年,妈妈去做手术了。本来认为只是普通的外科手术,谁知手术活检结果发现癌变组织。
那一年,妈妈41岁。
妈妈知道后哭了好几天。12岁的我不完全明白癌症意味着什么,妈妈哭,我就陪着她哭。哥哥不哭,他埋怨妈妈,让妈妈别哭。
接下来,就是艰难的抗癌之路。化疗、中医、气功、求神拜佛,能试的能用的能想的办法都去尝试。
每三个月,妈妈就要做一次化疗。妈妈的化疗反应很重,剧烈呕吐,肌肉疼痛,吃不下任何东西……就是这样,妈妈在化疗间隔的时间里,还是给我做好吃的。
妈妈做的饭特别好吃。妈妈没有生病前,我们家总是有很多客人,爸爸的同事、朋友、同学,都爱来我们家吃饭。在我印象里,家里很少有仅是我们家人吃饭的时候。有时候爸爸出差,哥哥就喜欢叫他的同学来我们家吃饭,既品尝了妈妈的手艺,又躲开了严厉的爸爸。
我的初中时光,在妈妈不间断的化疗中度过。妈妈住的医院就在我学校旁边。妈妈住院时,我中午和下午放学都去医院找妈妈。妈妈躺在病床上,我就把凳子搬到床边,在妈妈脚边写作业。其实妈妈不用我陪,我回家写作业条件也更好,可我就是觉得在妈妈旁边写作业才安心。
三年一晃而过。中考结束,我终于可以到医院照顾妈妈,跟爸爸哥哥们换换班,我照顾白天,爸爸和哥哥照顾晚上。一天早上,我到医院被住院部门口值班的给堵住了,说上级检查,非得要什么住院科室开的进出门条,才可以进去。少年的我没办法,只好在门口打电话给妈妈。
在门口等了好长时间,我等不及了,趁值班的没注意,溜了进去,气喘吁吁跑到病房,却不见妈妈。扭头一看,妈妈正在对面的护士站请护士开进出门条。妈妈的裤子随着穿堂风飘起来,风钻进妈妈的裤腿里,把妈妈的裤腿撑的鼓鼓的,旋即,妈妈的裤腿垂下来,挂在妈妈身上,轻轻地晃。我的心,又酸,又紧。
癌细胞肆虐。没生病时,妈妈宠我,会单独给我开小灶。家里炖了鸡买了烤鸭,鸡腿鸭腿都单独留给我。妈妈生病了,这些好吃的想给妈妈吃,可是,肿块堵住食道,妈妈连一口汤都喝不下去了。妈妈很疼,疼的受不了,就要求医生给她打杜冷丁。后来,医生说,杜冷丁也不能打了,因为血象太差,一针杜冷丁下去,有可能人就没了。
我们不敢跟妈妈说。妈妈有时候太疼,让我们去叫医生给她打针。我们就出去,在病房门外站着,等着疼劲儿过去。
我们都知道,妈妈在熬,她在等,等最后的时刻。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是妈妈想让我去的学校。开学第三天,妈妈离开了我。
那年,我15岁,妈妈44岁。
25年后,我参加一个心理学培训,现场有一个案例呈现。案例中的家庭正是面对丧亲之痛。老师运用空椅法,让家庭成员看向空椅,对他们说,你们心里是不是正在埋怨为什么TA要那么早的离开你,让你面对这一切不容易。
老师的话一说完,我的泪就下来了。
每天放学回家,我总是期待一开门就看到妈妈在沙发上织毛衣。可是,妈妈再也没有在沙发上织过毛衣。女同学们开始穿内衣了,我却不知道该去哪里买。悄悄去商店里装作若无其事的看了不下10次,才鼓起勇气带好钱去买。
我在心里悄悄埋怨,为什么妈妈要得癌症?为什么她要那么早离开我?今年,我41岁,我完全明白了妈妈:孩子尚小,心愿未了,身患重症,妈妈心中的苦涩,是15岁的我不能明白的。而支撑妈妈三年抗癌路的,是对我们无以言表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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