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赏灯猜谜是大户人家的一件雅事,贾府自然也不例外。
元春早已入宫,这一次却也以灯谜来与娘家人互动。不过,她制作的形式为一首七言绝句的灯谜水平并不如何高,在宝钗等姐妹看来,“并无甚新奇”,只不过为了表示尊重,“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结果是,除了迎春和贾环,其他人都猜对了;猜对的人都有赏赐,那是不在话下。
不过,元春让猜灯谜的作用倒不是考察一众兄弟姐妹中谁更聪明,而是引发了贾母的兴趣,从而召集了一次赏灯猜谜活动。
就在这次活动中,我们看到了老、中、青三代不同的“乐”和“悲”。
那天贾政下朝回府,看到母亲如此高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这在荣国府日常生活中恐怕是不太多的。贾政毕竟与贾赦、贾珍等人不同,精力更多花在公务上。
也正因此,这一次赏灯猜谜活动就更显得其乐融融了。
但不得不说,贾政的在场并没有增添多少欢乐气氛。为什么呢?因为贾政平常是个极严肃的人,对宝玉则更凶,又公务繁忙,与家里的年轻人接触少,所以他一来,府中两大活宝就兴奋不起来了:
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惟有唯唯而已。余者湘云虽系闺阁弱女,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缄口禁言。
任何聚会,要想氛围好一些,少不了有一两个人善于调节气氛;如今宝玉和湘云都没言语了,这氛围基本上就完了。你看另外几个,“黛玉本性懒与人共,原不肯多语。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加上迎春“二木头”的绰号不是白叫的,探春虽辣却也并不爱咋咋呼呼。
这次第,怎一个“冷”字了得!
老太太知道这全是“贾政一人在此所致”,所以“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也有自知之明,“亦知贾母之意,撵了自己去后,好让他们姊妹兄弟取乐”。
这里我们能感受到老年人的乐,那就是“团圆热闹”;反之就是她的悲。应该说,这样的快乐挺“返璞归真”。
为了让家里老老小小都能够开心一晚上,贾政也就准备走了,不过他也是个孝子,如果说走就走,那不是显得本来就不想来吗?
所以他还难得地开玩笑说自己是听说老太太“大设春灯雅谜”,“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所以希望老太太跟疼孙子孙女似的,疼一疼他这个儿子,意思是至少也让他猜个灯谜再撵他走。
老太太顺水推舟,就让他猜猜灯谜再走。他也挺应景,猜贾母所作灯谜时“故意乱猜别的,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把自己作的谜给母亲猜时,“悄悄地说与宝玉”,由宝玉悄悄地告诉老太太,然后奉给母亲一大堆“新巧之物”。
这里也表现了中年人的“乐”:上有父母可承欢,下有子女正长成。
也可以看出,贾政其实还真不是一个“低情商”的人。只不过,他之所以显得那么古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中年人的快乐并不那么容易。
就如贾政这样身份的人,家族荣耀如果不能弘扬,总也得努力维持;自己事业总也得努力打拼;家里儿子总期望有个好前程,女儿有个好归宿……
所以他的心会更敏感,要快乐更没那么简单。
就说这个晚上,对母亲,他算是哄开心了,而他自己呢,其实是带着莫名的“悲”离开的。
因为他猜了那些年轻人所作部分灯谜,准确地猜中谜底本是乐事,但是谜底本身却令他悲感:
他猜中了元春的灯谜“炮竹”,想到了“此乃一响而散之物”;
他猜中了迎春所作“算盘”,想到了“打动乱如麻”;
他猜中了探春所作“风筝”,想到了“乃飘飘浮荡之物”;
他猜中了惜春所作“海灯”,想到了“清净孤独”;
他猜中了宝钗(一说黛玉)所作“更香”,想到了“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
猜到此处(宝钗的谜未及说出),贾政已经“愈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了,再无兴致往下猜了;贾母让他回去安歇,也“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竟难成寐,不由伤悲感慨”。
这时就生了中年人的“悲”。
这个阶段的人,往往觉得人生泰半,来日无多,对时间、身体和生死会特别敏感,而上面贾政所解灯谜,却基本上都往他所忌讳的路上走。
怎能叫他不伤感?
那么那些包括元春在内的年轻人呢?他们难道正如贾政想到的,由于“悲观”而作?非也。
这里必须说明一下,这些灯谜都是有深层寓意的,隐含了这些人各自的命运,对此进行讨论的文章已经很多了;不过本文关注的不是这个。
我想说,这些看起来有点“丧”的灯谜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快乐;有时候,“丧”本身就是一种快乐。
恰恰相反,从古到今的年轻人,不管是什么阶层的,有一种气质是共同的:追求“陌生化的刺激”,或者说,“生活在别处”。
成人世界视为忌讳的,年轻人并不感觉要忌讳;甚至,明知是忌讳,偏偏故意触犯。
比如说,成人世界忌讳说“死”,年轻人却往往没这概念,死啊活啊常挂嘴边,甚至真的“视死如归”。因为他们并不真正清楚,也就并不真正珍惜。
元春作“炮竹”,是应春节的景,但同时,“气如雷”“人方恐”“已化灰”包含了一种紧张感、刺激感和释放感,这其实也是我们回顾童年生活的共同的美好记忆。
迎春作“算盘”,“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同”,有点玄。大家知道她爱读《太上感应篇》,她喜欢那个玄之又玄的道家哲学世界。
探春作“风筝”,“莫向东风怨别离”,这在大人们看来是无助的离别,但在年轻人看来岂不是一种自由?孩子们“忙趁东风放纸鸢”,并不是因为伤感。要知道,探春曾说过,如果她是一个男孩,早就离开家去闯荡一番了。她太向往自由了,哪怕断了游丝。
惜春作“海灯”,“不听菱歌听佛经”,“性中自有大光明”,青灯古佛,未免孤寂,但对于身处富贵场中的年轻人来说,却也是种别样的体验,何况惜春有慧根,自然不会以此为悲。
宝钗(或黛玉)作“更香”,从“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是能够读出一种苦楚的,而“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则讲一面珍惜时间,一面坦然以待,似乎人生就如更香,“生死都看淡”;但是真的看淡吗?不是的,而只是“不知生死”,或者说,是审美地看待生死,这里面就有一种隐秘的快乐。
而以上这些,正是年轻人的特质,正是年轻人的快乐。
他们就这样把短暂、把灰色、把对看不见摸不着的未来的遐想当成快乐,而现实中无法触及则成为悲哀;而当想要的没有拥有,原本拥有的却一一失去时,他们开始感到悲哀;而这时,往往开始迎来中年……
正是因此,我想说,荣国府的元宵灯谜里,藏着三代人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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