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嘎吱——我推开了老房子的前门,一股气味迎面扑来,此处似乎尘封已久,夕阳在地上投射出前门的轮廓,还有我被拉长的,幽蓝色的影子。
顺着光线,我朝屋内看去,玄关后方连着天花板略高的大客厅,里面的家具都被盖上了白布,深色的地板上积着一层灰尘。
走进来后,我最先注意到了墙上的一排照片,牛顿、达尔文、居里夫人,全是知名科学家的肖像。正中的居里夫人肖像下方有一张书桌。我拿开白布一看,上面摆放着显微镜、试管之类的实验仪器。这哪里有一个客厅该有的样子,它更像是一个科学实验室,我猜想着在这里发生过的事情。
离开客厅,我走进了旁边的次卧,粉红色的墙和单人床,这应该是麦莉的房间。
这时,挂在右侧墙上的一个大相框,映入了我的眼帘。照片上的人有一头蓬乱的白发,脸上布满皱纹,双眼异常敏锐,是爱因斯坦的肖像。倘若是在一年前看到它,我一定会再次在心里玩味他的风流韵事,还会暗自和他比较:如果仅仅作为男人来看,我和他,谁更潇洒一些,毕竟我的妻子向来对我百依百顺。但现在,我只是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想不明白他为何会成为妻子每晚看到的“鬼魂”,以致于她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我的妻子麦莉,中学时期曾和父母住在这里。她平时活泼开朗,对我无话不说,但只要提到和那段时期有关的事,她都会三言两语带过去,并马上转换话题。五年前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开车来过这里一次,如果没记错的话,是因为那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觉得要找个有意思的地方,麦莉越反对回去,我就越觉得新鲜。当时,麦莉在副驾驶座上指向一套老房子,我便把车停在路边,打开车门准备下去看看。
“我们在这里看就行了。”她急忙制止我。
因为她的反应有点不自然,我回头看向她,竟意外在她眼中捕捉到转瞬即逝的恐惧。她很快收回了情绪,只说自己有点不舒服,想回家。直觉告诉我事情不对劲,但妻子从来没有消极情绪,就算有,也能自己平复,根本不用我操心。车子一转头,我就把它抛到了脑后。直到一年前发生了一件让我觉得很反常的事,才再次想起它。
那天晚上,我和麦莉洗完澡躺在床上。我正在看一本书,麦莉在我身边玩手机。
“你知道吗?爱因斯坦最大的突破来源于他脑中的虚拟实验,而不是在实验室中完成的。”说着,我把爱因斯坦的传记递给麦莉。这时,手机屏幕闪了下。我拿起手机,不动声色地挪到床边。
我刚点开,麦莉忽然靠近我,她的双手紧紧地攥住我的手臂。
我紧张地把手机藏到身后,看向她,“怎么了?”
只见一脸恐惧的她,盯着房间的一角。我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麦莉,你怎么了?”我虽然很想看手机上刚发来的信息,但是她脸上的神情让我多少也紧张起来。
麦莉一个劲地挨近我,最后几乎缩进了我的怀里。“你不能看到他吗?”她的声音发颤,快要哭出来了。
我全身的每个细胞都戒备起来。但我扫视了一圈房间,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你说谁?”
“那个一身黑衣服、双眼通红的老头。”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角落,“他回来了。”
“回来了?”我听得一头雾水,“你之前见过他?”
“上中学的时候,他晚上经常会来我的房间。”
我忽然想起了她那一次的反常,“你是说在那套老房子里?”
她点了下头。
这一晚谁都没有睡意,我不停地开导她。通过对话,我终于弄清楚了,妻子口中的“他”原来是一个面目与爱因斯坦相像的老头,最可怖的他总是带着深深的讥笑,偶尔还会突然冲到麦莉的面前,伸出他的苍白、冰冷的手,摸一摸她的头发。
之后,麦莉像是变了个人 ,原本自信开朗的她,一下子变得沉默寡言。她不敢一个人待在家,连睡觉时也必须开着灯。我经常会被她的惊叫声或她的指甲抠住我手臂时的刺痛感弄醒。我经常看到她瞪大眼睛,注视着室内某处……她的黑眼圈一日日地加深,脾气也愈发暴躁,我真担心她会完全崩溃。
我带麦莉去看了心理医生。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医生边听麦莉描述她经历的恐怖夜晚,边在笔记本上做记录。听完后,他扶了扶眼镜,犀利的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敏锐地观察着麦莉,仿佛他是一个审讯犯人的检察官。
“你们夫妻是怎么认识的?”医生问。
“在大学。”麦莉说,“我们有一门共同的课程,还是前后座。他经常主动跟我聊天,也很照顾我。我知道他有女朋友了,所以他约我出去玩,我都拒绝了。直到他和女朋友分手,我们才在一起。”
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在笔记本上写了几行。我不由地换了个姿势。
“你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医生的目光回到麦莉身上。
“呃,挺好的。”
觉察到麦莉的犹豫,医生的嘴角微微扬起,追问道:“那你们之间呢,有过什么问题吗?和我说说。”
麦莉的下巴绷紧,脸色煞白,“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和很多家庭一样有一些小冲突。” 。
医生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没放过她的任何动作或表情。
麦莉转头看向我,眼神中明显有些忐忑,终于,她还是缓缓地开口:“其实,这鬼魂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我12岁时,母亲带我去香港,那里有很多的算命先生,我母亲的阔太朋友们似乎很信任他们。我不知道算命先生跟我的母亲说了什么,但回来后,她坚信我以后会成为一名伟大的科学家。她把家重新做了改造,在墙上挂科学家的肖像,在各个房间放科学书,在客厅还搭了实验室。一开始,我对这样的安排感到兴奋,毕竟我一直喜欢科学,也特别享受母亲的重视和陪伴。但后来,母亲变得越来越极端,天天逼着我学习,所有家庭谈话也离不开这些。这让我开始讨厌科学、讨厌母亲……”
妻子的话让我非常震惊,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说起这些。记忆中,麦莉不会直视岳母的眼睛,也很少主动打电话回去。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他们关系僵硬的原因。我正要问麦莉后来发生的事,医生却先开了口。
“你第一次看到那个鬼魂是什么时候?”
麦莉嘴唇微微颤抖着,“有一天晚上,我没有入围科学竞赛,因为我比赛前一晚去参演了话剧,我是女主角,我的父母就骂我没有出息,羞辱我,说我一无是处。我告诉他们就算打死我,我也不会成为科学家。说完我就逃回了自己的房间。我看到母亲挂在墙上的爱因斯坦肖像,怒气在刹那间爆发了。我抓起书桌上的课本,狠狠地扔向它。母亲听到碎裂声,冲了进来。看到地上的爱因斯坦像,她冲进厨房拿了一把剪刀,把我的长发剪了!她说这样我就不能演女主角了!如果我不当科学家,我就什么都不是!母亲离开后,我闭上眼睛、在心底发誓再不碰科学。睁开眼睛,我就看到他,他站在我房间里,盯着我看,眼神无比冰冷。”
“你搬出那套房子到最近,没再看到过那个鬼魂,对吧?”
“是的。说也奇怪,认识我老公后,我就忘记了那些事情。我老公对我太好了,他说我是完美的,任何人都比不上我,他支持我参加话剧表演,每一次表演结束他都是第一个冲上来送花的。”说着,麦莉微微笑了起来。我很久没有看到过她的笑容。
“那最近发生了什么使得他又出现了?”
“就是两个月前的一个晚上,我老公把他正在看的爱因斯坦传记递给我。 我一看到封面上的爱因斯坦肖像,就想,他看起来那么伟大……我想起自己之前这么喜欢科学,开始考虑成为科学家或许真的是我的使命。但此刻我又想起父母对我的失望、之前感到的压力和侮辱。”麦莉低下头,“我看向老公,但他背对着发消息,没有注意到我。我突然感觉孤独、沮丧,像是我又要被抛弃了。封面上的爱因斯塔忽然狰狞起来了,眼睛变得通红。他在房间里就又出现了。”
一时间,房间里静了下来,只有医生用笔敲打笔记本的声音。嘣嘣嘣,似一下下捶在我的心头,让我十分烦躁。难道,那天晚上安迪的消息她看到了?我暗想,我只是解解闷。
“心性不定的人,”医生手中的笔停了下来,“总会低估他们的行为对身边人造成的伤害。”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我疑惑地看向医生,只见他也正用探究的眼神盯着我。
医生的逼视没有放过我,然而他的声音柔和了下来:“麦莉,我们的潜意识会采取不同的方式来保护、引导我们。一旦有压力、内疚等负面情绪冒出来,它就会干预。我认为,你目前面对不了所承受的压力,所以下意识地给心理的矛盾赋予了形体,也就是那个鬼魂。我可以帮你……”
医生还没说完,麦莉摇头打断了他:“不是这样的,我没有精神病!”她看了看我,似乎在等我帮她证明。等我终于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低下了头,双手紧紧捂住脸,全身颤抖不已。
从心理诊所回来的隔天,麦莉决定搬去朋友家,说需要换个新环境。我劝她留下并表示为了帮她,愿意做一切。她反问我怎么帮。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确实看不到那个鬼魂,根本不相信鬼魂的存在,我也不知道怎么再次给她大学时代,没有任何杂质的保护。看到我沉默不语,麦莉失落地拿着行李走了。
突然间独自面对空落落的房子,我开始感觉到她的重要性。我似乎也理解了她一个人面对只有她才能看到的鬼魂时的心情。所以从麦莉离家那天起,我把所有业余时间都花在研究人为何会看到鬼魂的问题上……我在字里行间徒劳地寻找着。所有的资料都告诉我,心理医生的诊断结论应该最说得通,但我也不认为麦莉有精神病。如果这是心病,那或许我需要亲自扮演那个真正的大夫。我冒出了一个想法,设计了我认为可行的计划。为了顺利实现它,我要回到问题的起源地。这就是今天我来到这里的原因。
太阳消失在山坡后,房间也随之暗了下来。我走到单人床边,掀开白布坐下去。
咯吱咯吱,前门被打开了。接着,我听到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是她!
“老公?”麦莉泛青的脸庞从门缝里探进来,我疼惜起了她近日来的消瘦。
“诶,你怎么在这里?”我故作吃惊地问。
麦莉苦笑,“你妈告诉我你来了这里。”
“哎,我妈从来守不住秘密。”
麦莉转过头,看向对面的墙。一看到爱因斯坦的肖像,她拉住我的手,声音紧绷起来,“我们去别的地方谈谈吧。”
“我不走。我一定要看到‘他’。”
麦莉说出一连串要离开这里的理由,我一再摇头,坚持待在这里。见我不会放弃,麦莉在我的身边无奈地坐下。她背靠墙,抱着膝盖。想到不知多少个夜晚,麦莉像现在这样,一个人无助地度过,我的心底就有一股说不出的难受。从她第一次看过那个鬼魂到现在,没有一个人肯相信她,她一直独自面对恐惧。
这时,我想起爱因斯坦传记中的一个片段。爱因斯坦虽然是一个天才,对我们后代影响巨大,但他的多情伤害了他的妻子。同时,医生的话也冒了出来:心性不定的人,总会低估他们的行为对身边人造成的伤害。我一阵心虚,承认自己过去并没把心完全放在她身上。或许麦莉痛苦的一部分是我的错。
麦莉突然尖叫起来,拼命地挪到我的另一侧,然后把头埋进我的胸口。“他就在床边!我们快走吧!”
说着,麦莉就要站起来,但我拉住她,把她推到我身后。
“他在哪里?”我问。
她指向床尾。
一个长得像爱因斯坦的老头,一身黑衣服、有一双通红的眼睛,这是麦莉对他的描述。我眯起眼睛,渐渐地,黑暗中的事物模糊了形状,融合成了人影,我就这样把 “他”想象了出来。
“我看到他了!”我兴奋地说。
麦莉慢慢探出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黑色的衣服,通红的双眼,他手中还有一本书,我都看到了。”我很坚定地说。麦莉从没告诉过我鬼魂手里拿着一本书,这是我自己加上去的。
“书?什么书?”麦莉转过头看向前方。
“是科学课本。”我说,“他好像要把书给你。”
麦莉沉默不语。
我的心砰砰砰地跳个不停,成败就在此一举了!我握紧了她的手。
就在我快等不下去时,她突然激动了起来。
“或许这些年,‘他’不是为了折磨我才出现的,而是想劝我别意气用事,不要因为和父母的矛盾放弃科学。我其实是一直喜欢科学的。我要成为一名科学家!”
麦莉越说越兴奋,眼中迸发出了许久未见的光芒。她快速环顾四周,“他消失了,老公,他消失了!”她紧紧地抱住了我。
“太好了!”我回应着,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尽管眼前的场景让我不寒而栗。不管我眨了多少次眼睛,刚才想象出的鬼魂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发清晰了,清晰到令我感觉那双通红的眼睛也看透了我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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