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犯下的不堪之事,只让我觉得自己很龌龊,我愧对姑姑,愧对族人,更愧对谦哥……你懂吗?”
走在元洲的王宫里,昭信的话像不散的阴魂,始终萦绕耳际,玄岚低垂着脑袋,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直到腿都发软了,一个站不稳,蹲在了殿前的阶上,摊开了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当年的月青梧,明明不是这样想的……
“师父,算出来了吗?为何我与他成亲三年都未能得子?是不是我的身子……”
“不是你的缘故,是月青梧,他这一世命中注定无子。”
“怎么会?”
“他不是凡人,我算不出他的来历,只知道,他在神界里是个女子。”
君牧遥的话言犹在耳,早在凡间之时,她便知道月青梧真身非阳,自然也未想隐瞒他,回了家后,她就将一切据实以告……
清晰记得那天夜里,月青梧蹲坐在她面前沉思,两人同席相握,心跳如擂鼓,她紧张地等着回应,却不料等来他的反问,“你可介意……我的真身不是男子?”
他的目光紧锁着她不放,小心翼翼地,像是怕错过她神情里一丝一毫的畏缩。
可她爱的是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福祸相依之人,他先前是谁,与她又有何干?
几乎不曾犹豫,她对他摇了摇头,彼此终于松了口气,交握着手,抵在对方的额上笑起来。
月青梧是爱她的,确信之后,她求了师父使用禁术让她孕育一子,无论代价如何,时至今日,她亦不曾悔过。
可现在呢?黎儿死了,君牧遥不肯相见,舅舅要她放下,就连她唯一值得安慰的,曾是月青梧的昭信,也悔了。
凡间的一切,她没有任何东西,是能抓在手里的。
“主人!”
鲛人赶出来的时候,看到玄岚口微微张着,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死死瞪着自己的双手,像是被什么给惊着了。
“三公主,先让阿鲛姑娘扶你进殿吧,小臣去斟杯茶给您压压惊。”
她一双红肿的眼仍旧湿润,哭了许久似的,辞风也不知她是何状况,好一会儿,才见她晃过神来,点了点头,喉间发涩,应道,“好。”
被扶进殿里后,很快辞风就递上一杯热茶,她接不稳,洒了几许出来,惹得辞风不敢松手,“三公主,您小心烫!”
玄岚僵起被烫到的手,勉强将茶杯置于案上,才双手抱头埋下靠在墙边,十分疲惫,“你们都先出去,别让旁人来扰我,如果舅舅来了,就说我睡了。”
辞风同鲛人对视一眼,见她耸了耸肩,转身就出了殿去,还朝玄岚摆摆手,“主人放心,如果你不想,一只苍蝇我也不会让它飞进去吵你。”
辞风犹豫片刻,才退步而出,不忘行礼,“是。”
门轻响而闭,殿中已然寂静,摸下鬓上一支钗,玄岚捏在烛灯旁凝望,端详得出了神……
“诶!我喜欢这个!”
遥记幼年初识未久,她瞥见了昭信腰带上的一把短刀配饰,双眼一下亮了起来。
昭信低头看了看她所指之物,随即扯了下来,吊在掌中,扬了笑来,“这是凡界羊妖的角骨制成的,算是我的战利品,你若喜欢,就给你,如何?”
“你要送我?!”
尚在惊讶之中,手里已被塞了那一把小小短刀,玄岚眼角朝她一掀,随即摘了自己发髻上的银钗,将手中那匕首饰物扣上去,在她面前摇了几下,“你瞧,我把它插头上,怎么样?”
“其他的小姑娘都喜欢宝石绢花之类的饰物,你为何喜欢这短刀?”
“阿哥阿姐总说你在战场上有多厉害,那些妖魔都怕你。”
说话间,玄岚已将钗子戴回了头上,双手左右摸摸,胳膊才搭在她肩上,凑近了笑起来,“我老早就想向你讨个与众不同的,可是想见你还真不大容易……”
“是么?”
昭信伸了手去替她戴好,“神族里的小姑娘知道我常年上战场,怕遇到母夜叉似的,都不大爱与我聊天,你是第一个向我讨礼物的。”
那晚的星夜漫天,她看着昭信双手撑在檐角,那爽朗的笑声似乎还未远去,她盯着那被烛灯映出珠光的钗子,不知何时,唇角也扬了起来,笑意却是苦涩的。
她自小依赖昭信,如果没有凡尘历劫,她定会一辈子都做个好妹妹。
可惜,没有“如果”。
她爱月青梧,爱黎儿,无论是男是女,无论凡尘神界,她都忘不了。
凡世千凝死去,她神魂清醒之后,立即去了阴间,想要知道他们的下落。她堂堂一位神族公主,还怕找不着他们的魂魄吗?
她想着要带他们回神界,可当批命仙官递来命薄一刻,上面的“昭信”二字,让她触目惊心。
至于黎儿,逆天而行的因,魂飞魄散的果,她千求万求师父用禁术生下的儿子,早已在断气之时就被打散了三魂六魄……
他们二人,一个也保护不了。
她不肯回神界,疯了般在阴间又哭又喊地找黎儿,她不知舅舅是怎么知道的,赶来制止了她,被施法弄昏之前,天雷劈下,惊得整个阴间鬼哭狼嚎。
她在一片混乱中失了意识,被封印了记忆。
也正是那时候,她飞升成了仙君之身。
殿外,辞风安静伫在阶前的石柱旁,闷不吭声,一动不动地,又跟个木头一样。
鲛人瞟了眼,轻叩了叩门,双手环抱胸前,悠闲对他道,“主人呢,把我们叫出来,就是不想有人吵她,你这样紧紧守着,若她出来见了,不是要更烦?”
辞风微微皱了皱眉,终于转了目光,问她,“你觉得该如何?”
相处这些日子,他大概也了解了几分她的性子,这一会儿又不知怎么想的,果然下一瞬,她凑过来,拉过他胳膊,“玄武王赏了我壶好酒,你同我上檐顶尝尝?”
“我不擅饮酒。”
他最怕她这样,想要抽开,忽地又被鲛人连袖一拽,挨得更近了,听鲛人笑道,“哪儿男子不喝酒哒?况且我又不是叫你整壶下肚,就尝几杯嘛!就当是陪我解闷了!”
“你闷什么?”
她哪天不是上窜下跳的,会闷?
“宫里闷,主人闷……”她抬头瞥了他一眼,“你也闷。”
听出了她语气的埋怨,辞风话里飘了些酸,“是,在下让人闷得慌,你还是离得远点好,还邀我饮酒做什么?”
“诶――你这呆鸟!”
自熟络以后,她被他这一本正经的样子给消磨了耐心,对他说话越来越随性。
既他这么不给面子,她也懒得再缠着,松了手就翻到上边去,半撑着手肘,化出酒壶来晃,“良宵美酒,我自个儿乐。”
辞风在阶上默默地看着,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一位不曾受过教化的女子,三公主为何要收她在侧?
说起玄岚心情不振,鲛人一开始也没多想,可一日日下去,玄岚日渐消沉,每次他们入殿去给她送点心送茶水,都看到她握着一支钗子发呆,比先前在流洲更甚,这可要让她忍不住担心起来。
终于过了整整九日,她趁送仙果的空当,趴在了案前,仔细研究起缩在角落里的玄岚,据自己的揣摩来看,“主人,你的这只钗,是心上人送的?”
玄岚像是惊了神,死水一般的眸里颤了颤,鲛人敏锐地看出了她神色有异,原只是猜测,没想还真是……
玄岚有心上人,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自己也才跟了她没多久,以前的事,还真知道不多,八卦之心悄然升起……
“是什么样的男子?还能让主人你成日这样魂不守舍的?”
男子?
玄岚恹恹地拉耸着脑袋,背了身子去。
“三公主。”
正当鲛人还欲问一问时,辞风就入了殿来,行礼之后,禀道,“朱雀王派出使者前来宣告,青龙皇将主持昭信郡主的封王大典,您应随王尊王后一同前往炎洲相贺,请您准备……”
没等他报完,玄岚已瞟过来,那眼神有些刺人,微红的眸底泛着冷意,让他下意识噤了声。
可也仅仅只是一瞬,等她眨眼收回目光后,又恢复如常,倚在墙边微微张口,“是明日?”
“……是。”
昭信封王,她本该高兴才是,却一点准备礼物的兴致也没有,也是,昭信怎么可能还会要她的贺礼?
似乎很是倦怠,没了精神的玄岚闭上眼,缓缓出声,“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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