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

时间到了中午，阳光透过树叶打在路上和身上，有点刺眼，身体开始微微出汗。

他脱掉外套拿在手上，问她要不要也脱掉外衣，她说不用，从包里拿出墨镜带上。

“我们从这条小路上去吧，大路上太热了。”她说。

“好呀。”他连忙回答。

小路并不宽，上去和下来的人刚好分开两边走。

她走在前面，阳光照在她脖子上的绒毛上，闪着金色的光泽。

爬完阶梯，他开始感觉体力不支，呼吸开始加速。

“我们休息一会儿吧，去那边喝杯果汁？”她说。

他们走到路边的小水吧旁边坐下，正对着老办公楼，这座有近百年历史的老建筑，红砖白柱，有点欧式加南洋的混搭风格，一个穿着民国时期校服的女孩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摆着各种姿势，几个玩摄影的老大爷穿着马甲端着笨重的单反相机围着她拍个不停。

“你行不行啊，还能走吗？”她笑着看着他。

他摇摇头，说：“好久没运动了，最近工作太忙了……服务员，麻烦给我们两杯柚子汁！”

她收起墨镜，从包里拿出水杯递给他，他打开喝了两口。

“小孩子还乖吗？”喝完他把水杯递还给她。

“小孩不都是那个样子，要一直盯着她，一会儿不注意都不行，相比之下，好怀念过去自由自在的日子……”她说。

“自由有啥好的……家庭有家庭的好处，”他说，“你还记得那边的亭子吗？”

“当然了，我们初吻的地方嘛！”女人笑着说。

“对呀，”他笑了一下说，“想到那个夜晚太美好了！”

“现在知道珍惜了？”她反问道。

“唉！“他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拐角处桂花树遮挡的白色凉亭，低声说，”他如此轻易地度过了那个晚上，却不知道身边的女人是他余生都无法拥有的存在！”

她愣了一下说：“又开始卖弄了，不过你现在后悔也不晚呀！”

服务员把两杯果汁端过来放在桌上，她用吸管喝了一口，嘴角含笑地看着她。

他把吸管从杯子里拿出来，举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饮料沿着食道一涌而下，让他的胸口感到一阵收缩，好久才缓过来。

他缓缓伸出手放在她的手上，皮肤依然很光滑，玻璃杯反射的光在她脸上跳跃，又让他感到一阵晕眩。

“你好美呀！”他说。

“呸！”她开心地把脸转到一边。

她的反应跟以前一模一样，他心里想。

“我前几天遇到Mike了，他和他老婆，在我们之前经常去的那家餐馆，文林路的那家，还记得吗？”他说。

“邓丽君餐馆？”她说，“我以前可爱吃他家芒果饭了……Mike的老婆是那个叫苏曼的吗？”

“不是，他跟苏曼早就离婚了，又换了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

“男人呀，哼哼！”她略带玩笑地看着他。

“你这思想也太落后了，现在是婚姻自由的年代，而且你不要瞧不起小姑娘好伐，说不定人家的经历也不比Mike简单！”

“好吧，是我的思想太狭隘了，你们都聊什么了？”她说。

“就聊了些最近的生活工作呀，他那个小老婆就一直在我们旁边吃东西。”

“什么小老婆，有你这么说别人的吗？”她假装生气地提高声音。

“对不起，口误！是那个小姑娘自己在那里一直吃东西，她看见邻桌的人带进来一份烤猪脑，就跟Mike撒娇说老公我也要吃烤猪脑，Mike听了赶紧掏出一张五十块给她，然后小姑娘就特开心地跑出去买烤猪脑吃了，哈哈，那场景就跟带个小孩儿一样，真是给我逗出内伤了！”

“是挺可爱的。”她说。

“看起来挺单纯的，不过应该也不简单……我跟Mike聊天嘛，我说你跟苏曼分分合合的这么多年，结了婚又离婚，不你们知道图个什么，既然现在有人不嫌弃你是个二手货，你就把心安定下来，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以后别再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结果呢，他反过来问我说你怎么不赶紧安定下来？”

“是呀，你这人教育别人的道理一大堆，自己从来不照着做！”她也把吸管拿掉，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胡说，我只是还没准备好步入婚姻，你信不信我下个月就可以去找个人结婚生娃？”

“真的假的，咱们一言为定，你可别骗我！”她大笑着说。

他把头转到一边，过一会又接着说：“Mike说，他跟苏曼在一起那么久，是因为彼此感情太深了，可是到他们结婚的时候，感情却消磨光了，他说虽然是他自己出轨在先，可根本原因是没有感情了，假如是苏曼先出轨 ，他说自己也不会怪她！”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举起手机朝对面的老办公楼拍了起来，“这里真的一点没变，感觉跟十年前完全一样，你还记得那年有一部电影来这里取景吗？”

他没有回答她，自己接着说：“我就说，Mike，你这就是典型的不负责任，喜新厌旧，谁不知道二十岁的年轻小姑娘比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好？”

他看到她脸有愠色，连忙解释：“不是，我心里不是这个意思……在我的眼里你不管多少岁都比年轻的小姑娘好！”

一边说，一边一脸媚笑地看着她。

“怎么，一不小心就把实话说出来了吧？”她得意地说。

如果在以前，她此时已经开始生气了，他想，时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又或许，她不再像以前那么在乎自己了吧。

“真不是这个意思，纯粹是话赶话，我跟Mike说，你找个这么年轻的小姑娘自己能把握住吗，等你四十多岁未老先衰的时候，人家才三十岁如狼似虎的年纪，到时候你怎么把握得住她？”

她讥笑地看着他：“你们这些老男人，真是又自私又龌龊！”

“你别不承认，道理不就是这样吗？”

“那你的好兄弟怎么说？”她问。

“Mike说，哥们儿，我这辈子就年轻这一回，当然要按着自己的心情活了，老了以后的事情等老了再说，而且你别小看她……这个‘她’说的是他现在的老婆……说她可是非常独立的，并不是娇生惯养的那一类……不拉不拉地说了一大堆，反正就是给自己老牛吃嫩草找个借口！”

“我觉得是你看法太片面，人家就不能有跨越年龄的真爱？”她看着远处拍照的人群说。

“男人的好色，都是以真爱为借口，尤其对年轻的小姑娘！”他把杯子里的果汁一饮而尽。

“你真是偏执到家了。”她看着他，也举起杯子喝了一口果汁。

“不过也有例外，就是我对你的爱，就是赤裸裸的真爱，不带任何借口！”他笑着对她说。

“那我真是太幸运了！”她还给了他一个虚假的笑容。

“我问那个小姑娘，你看上Mike哪一点了？她就说自己同龄的男生都太幼稚，Mike至少人比较成熟，还很会关心别人，然后我就说，我觉得Mike他都没你成熟！”

“两个人半斤八两！”她用手轻摇着杯子说。

“Mike后来喝多了，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对我第一段爱情付出了太多，在一起八年，由初恋时的甜蜜到结束时的相互怨恨，幻想也一点点破灭，最初的那些爱情慢慢地就淡了，就剩痛苦了，我以为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我觉得所有爱情都是狗屁，人生也是他妈的狗屁……可是老天偏偏对我太好，让我又遇到了她，她拯救了迷茫枯萎的我，她让我发现这世界还能他妈的这么美好，她给了我另一次生命……你听他的话，简直就像走火入魔了……我们再来一杯？” 他拿着空杯子问她。

“我们喝点酒吧，好久没喝了。”她说。

“我戒酒了。”他说。

“你改过自新啦？喝点嘛，难得今天开心！”她撒娇。

“好吧，那来两杯啤酒吧，”他说，“服务员，麻烦两杯啤酒！”

“要冰的！”她大声补充道。

“我问他说，是爱情就有消退的一天，这次你怎么保证不一样？Mike说，这次不一样，这次他是用生命在爱！……Mike不停地跟我说，这个小姑娘真的太独特了，不仅她长得好看，她还有一种特淳朴的气质，不像其他女孩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打扮，她有时候像男孩一样好强，还经常凶他，不是那种撒娇，是真的目露凶光，她越凶Mike越喜欢，说自己就喜欢她这种性格……你说他是不是受虐狂！”

服务员把两杯啤酒端上来，两大杯，一杯估计有五百毫升，她端起杯子说了句“Cheers”，自己开心得喝起来。

他也小抿了一口，接着说:“小姑娘后来倒是挺坦诚，她说一开始没还发现Mike这么不正经，觉得他挺好相处的，可是有一天Mike忽然就开始缠着她不放，那段时间她都被Mike烦死了……哈哈，Mike的德性你也知道……然后她又说，其实她不是那么坚强，只是因为自己是农村来的，胆子小，所以喜欢虚张声势，看起来就很强势，就不会被别人欺负了……她说自己本来想找个帅哥，或者有钱人，她的同学都想找有钱人……你说现在的年轻人三观怎么这么不端正……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不太现实，她不想在谈恋爱上浪费太多时间，就想早点结婚生子，Mike虽然年纪大一点可其他各方面都还算合格，对她又百依百顺的，她也就接受他了……你瞅瞅，这像二十岁的小女孩说的话吗，人家简直是看透了爱情和婚姻的真谛！”

说完他端起杯子灌了几口啤酒进去。

“我倒觉得这样没意思，说不定她三十岁以后会改变想法。”她端着杯子放在嘴边说。

“再尝一遍爱情的苦，回头结局还不是一样？”他说。

“怎么在你的认识里，爱情就一定是悲剧？”她问。

“也不全是，运气好一点的话爱情最后演变成亲情，就成了狗血的家庭剧了。”他笑着说。

“爱情就是爱情，你这种人太不纯粹了……你喝酒呀，我都快喝完了！”她指着他的杯子说。

他不耐烦地把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

“这才对嘛！”她对他竖了个大拇指说，“那你自己的爱情呢，你觉得最后会变成什么？是悲剧收场还是进化成亲情？”

“我现在都不敢用爱情这个词？要么叫激情要么叫爱，我觉得可以把爱情直接叫做激情，然后把爱叫做亲情，注意是爱不是爱情！”

“你这也太不浪漫了，我的爱情里不能没有浪漫。”她手肘撑在桌子上，把酒杯拿在空中，脸上微微泛红。

“那在你的字典里浪漫是什么？西式的教堂婚礼，铺满玫瑰花的地毯，或者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表白？”

“都可以！只要是能感动我的，for example，如果你现在给我一个拥抱，然后带我远走高飞，我就觉得很浪漫，哈哈哈！”她笑起来真的挺好看，还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

“我可以给你十个拥抱，然后我们再回家make love，可日子嘛还是要照样过，远走高飞什么的太不现实了！”他说。

“你现在说话太无趣了，其实你本人人比你讲的话有趣，从来都是！”她说完把自己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比如说呢？”

“比如说，你今天早上光着身子给我跳的那支恰恰……哈哈哈哈！”她说。

“我学了很久了好吗，反正你喜欢就好。”

“I enjoy it！”她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也许就剩这点有趣了。”他说。

她凑近他面前，低声说：“不要急着自我否定，你还有很多有待发现的优点，嗯，就像你在sex方面，可以说是我最棒的体验之一！”

他看着她嘴唇上的泡沫，有一种亲下去的充动。

“是什么让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床笫之间依旧充满能量的，也许这就是爱情！”他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空杯子，叹了口气说。

“嗯，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又爱上你了，你再浪漫一点，我也许就真的爱上你了！”她说。

“我恐怕很难做到了。”他说。

“没关系，慢慢来……我们一会去哪里逛逛呀，要不再来杯啤酒吧！”她提议说。

“你还喝，你确定自己一会儿还能走吗？”他问。

“你现在怎么胆子这么小了，喝醉了直接把我带到酒店，不是正好遂了你的心意？”她一边说，一边举起酒杯示意服务员再来两杯。

“麻烦体谅一下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体吧！”他故意用祈求的声音说。

“我才不体谅，你的体力不是用在我这里也会用在别的女人那里！”她说。

“胡说，我现在的生活早就清心寡欲，五谷不分了！”他说。

“你现在这么老实了吗？”她问到。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就非常老实了，你现在怎么疑心这么重！”他说。

“人是会变的嘛！”她笑着说。

服务员把两杯啤酒拿了上来，两人旁边的空杯子已经有四个。

“来，干一杯！”她大声说着举起啤酒。

“你自己干杯，我快喝不下了。”

“你是不是男人，喝一大口！”他命令地说。

他艰难地喝下一口，用力咽下去，她又开心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还跟个小女孩似的，还在做关于白马王子的白日梦？”他说。

“谁不是呢，哪个女人不是？”她说。

“梦想里的爱情，是那种向上的爱情。”他说

“什么意思？”

“我所谓的向上，是有一点超脱，有一点追求完美的爱情，它是出于感性，冲动而忘我的。”

“嗯哼。”她又喝了一大口，然后示意他也喝。

他跟着喝了一口，酒精味已经让他感觉难受，他闭上嘴忍了一会，说：“生活中的爱情反而是向下的，出于理性或者习惯，更沉稳，更安静，更让人有安全感和归属感！”

“也许我并不缺少安全感吧，”她说，“不过我记得你以前还说我缺少安全感。”

“我后来发现你缺少的不是安全感，是溺爱，就像小朋友的不知足！”

“好吧！”她说。

“真正缺少安全感的人，他们的爱情应该是向下的。”

“那你的是向上还是向下呢？”她问到。

“以前是向上的，以前我有一个完美的梦中情人，一见钟情又刻骨铭心的那种！”他故作深情地说。

“谢谢夸奖，cheers！”她的酒又快喝完了。

“现在我的爱情是向下的，当激情消散，荷尔蒙分泌衰退，追求的更多是一种归宿。”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你的归宿是谁呢？”

“向下的爱情和向上的爱情，也可以是一个人呀！”他说。

“哇，感觉自己好幸运……你快喝呀，我的要喝完了！”她说，“不过我很好奇，为什么你的爱情一会向上一会向下？”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你，然后我就经常来这边逛，因为遇到很多挫折，工作生活都麻烦不断，我爸爸也生病了，当时真是绝望到底了，那时候你就成了我的精神上的全部支撑……你不要笑，我说的是我心里的你，记忆里的你……因为当时我就觉得，你结婚了又怎样，这也不是大问题，我可以等着，哪怕十几二十年以后，我依然可以追回你，想到这些我觉得什么问题都不是问题，那时候你就是我生活里唯一的光。”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还是觉得难喝，他抬眼看见她眼角发红，说：“你不要觉得难过，我不是故意煽情……”

“你当时是不是给我发过信息？”她问。

“是的，听说你家那边发生地震，我实在没忍住就想关心一下……因为太孤独脆弱了，必须要想念点什么，需要一个救命稻草，一个信仰，你懂的吧……其实那时候我几乎都忘了你长什么样了，好多以前的事情也都忘掉了，有时我在路上看到一个女孩就觉得好像你，然后不断地看她是不是你，实际完全不像，因为我他妈都完全忘记你长什么样了，你说悲不悲哀？”

“爱情就是这样。”她叹了一口气说。

“其实再深刻的爱情也抵不住记忆力衰退，你知不知道，人体所有的细胞每七年就会全部更新一次，也就是每七年以后你就是另一个人了，肉体都变了更何况是记忆和感情？没了，统统都成了虚无，最后唯一能把握的就是眼前能看到的，赚钱、吃饱、享受，这些才是最实际的，所以到结局爱情肯定是向下的，向上的爱情必然消失。”

“看来我真是让你受苦了，”她略带怜悯地看着他，然后在他的额头上重重亲了一下。

“不过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她问，“就是理论太多，想的更多，可行动力为零！”

“我以前是这样，现在早就不是了！”他笑着说。

“好吧，things change……我们出去走走吧，去我们第一次认识的地方！”她提议说。

“好的，”他放下还剩一半的啤酒，“我真得喝不下了。”

“喝不下就不要喝了……我记得钟楼是在东边，是从东边的小路过去吗？我每次到这里就分不清方向，岔路口太多了！”她一边说一边帮他拿起外套。

“钟楼是在东边，不过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西面的小池塘？”他跟着站起来。

“胡说！明明是在钟楼那里，到底记不记得？你真得健忘症了？”她笑着问他。

“我不可能记错，就是在池塘外面的小广场上！”付完款他快步向外面走去。

“你走慢点，我已经喝醉啦！”她赶忙跟了上去把外套递给他。

他穿上外套，然后挽着她的手向西面的坡道走去，这时天空已经阴了下来。

晚上送走她，他独自躺在床上准备睡一觉，忽然间好多尘封的往事不断在他眼前闪现，一种熟悉又遥远的感觉，就像在看自己的前世一样，又像在看一部老电影，他感到心潮汹涌，努力想总结出什么东西，可又觉得其实没什么东西，然后他看到她十年前的脸，开心地对自己笑着，不一会儿又慢慢淡去，最后变成了她现在的脸，他觉得这才应该是她本来的样子，一直都没有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