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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8 微雨

Chapter8 微雨

作者: 从嘉_ | 来源:发表于2020-11-27 00:12 被阅读0次

    与她的第一个孩儿出世时,他只觉得心疼多于雀跃,见她明明力竭却强作欢笑,反倒是自己不住流泪,“官家,”她轻声道,伸手欲抚去他的泪,“官家,”被他覆住,细吻,又沾了他温热的泪,一个只念“官家”,一个只道“受苦了。”

    “受苦了。”如同天下有了灾疫,身为君王常对百姓说的那样,他的仁爱之心,让他能够体察感受,这是黎民之幸;然而终不能感同身受,终不能代替,也许感受之时已是无形加深了受苦的程度,因黎民面对天意无从选择,官家亦不例外。官家自责流泪,官家无可奈何,官家亦是黎民的一部分。

    她说“官家,天命不可违,天意难测,可造化公平,我付出爱,也得到爱。只愿官家爱我们母子,这是臣妾私心所求,臣妾甘愿受苦。”

    便是在这样的爱里,求仁得仁。那是个小女儿,见者皆言:“安寿公主眼睛,鼻子与今上酷肖,眉毛则和张娘子一样,柳叶一弯,天然风姿,全然无须描画。”亦会由衷地叹道,这是个幸运的孩子,因母有宠,帝甚爱之,然而只怕太多幸运福气,太多矜贵沉重……

    为人君者何谓仰不愧天,俯不愧人,身立无人之境,这些年来他一刻不曾停止探寻,一刻不敢放松。今上正值最光明和煦的壮年,刚刚跨过一些血气方刚,鲁莽冲动的沟坎,如今应是得见坦途的时候了,该是如此。可不知怎的他又时有忧惧,恋慕晴天,抗拒雾气,而君王永远只会是优容高绝的君王。他不惮坦诚他的忧惧软弱,也只有在她面前。

    几日事繁不曾见她母子,今日一下朝便兴冲冲往翔鸾阁奔去,一面命内侍取些玩意儿带给安寿,悄悄吩咐道:“福宁殿朕常用的砚台下的屉子里,有给安寿的纸鸢,去取来,是题了字的!”身边人皆是了然微笑,“官家原是为了给公主扎纸鸢,前夜殿中直亮灯到二更天呢。”

    暮春三月,再过几日又到她生辰,安寿亦要满周岁,他这样一路想着妻女,忽听得熟悉的一句:“官家来了!”只见她松松挽了宝髻,一袭月白旧衣,“醒了?”他问到,她笑着朝向内殿:“臣妾鸡鸣即被小人儿闹醒了,再也睡不着,官家今日下朝这样早?” 轻挽了他至坐塌上,他便知小女定是还睡着,他的小女子却是眼下青青。

    今上盈盈笑望,倒教她一时低头道:“臣妾尚未施粉黛,形容憔悴…” “想来是故意要让她的夫君爱怜。”他有心要接上她的话,只见她低着头,却定是为藏着笃定的笑的,这下她无话可说了,嗔他一眼,又笑道:“既来了,官家便将就在我这里用了早膳,快快回福宁殿批劄子去!”今上被她呛得一时无言,忽听得内殿里安寿哭了,倒像是帮着她爹爹应对这份无言似的,她闻声连忙起身看顾,裙边一时勾住了他腰间的玉带,今上摇头笑着替她轻轻解开,既而望着她奔去的背影,已经是做了母亲的人了啊,今上觉得时间这样快,比之她刚来归时又如何呢?“但愿她永远这样轻快地奔向所爱,不必回顾,永远无忧。”

    又一日晚间,她亲自来福宁殿问安,带了自煮的荷叶清粥和小菜,因听得京中水患,今上下了罪己诏,今日又有群臣奏对,“官家大约又要彻夜批劄子了,娘子这便去看看吧?”遣去的小黄门来回话时,她正卸了钗环哄安寿入睡,只说“知道了。”便让侍女取了防风灯来。

    “官家累了。”进了福宁殿,倒也不立时便劝膳,静静行至他身后,双手搭上他两肩,知他积郁难消,由心反映在外,便是肩头的肌肉亦紧张涩滞得很,因而甚至不用看他面色,便道“官家累了,官家总不肯放松些。”

    他听了一怔,不觉叹气笑道:“无妨,夜深露重,难为你跑这一趟。”

    她轻轻为他揉搓两肩,从她站的角度望去,灯下他的耳朵竟呈微微透明的粉白色,顿时起了玩心,俯身在他耳边说话,轻捻他耳垂,却道:“官家似乎不喜欢臣妾来福宁殿呢。”他听了这话,轻轻哼笑一声,拍拍她的手臂道:“朕何时有不喜欢?”她不语,细细望他一回,他起先未明她何意,见她还站着,便只好从案牍中挣脱出来,任由她拉着在小几前坐下,她趁机为他盛上粥汤,自捧了,故意装作极烫的样子,他忙在下接住,却是温热刚好的,始知上当。最终当然是喝了,从未见她在自己膳食起居上多加琢磨,到底是她聪慧悟性强呢还是其他,总不得知,其实,经年地与她共食同寝,许多微细处,怕是早已习惯,早已相融,早已一致了吧。

    “你白日里做了些什么呢?”今上饶有兴致地问她,

    她正专心布菜,闻言挑一挑眉道:“我嘛,这几日趁安寿被乳母抱出去玩,我也得了空将琴取出来操练操练,又将那积了灰的旧谱一一翻晒了,这不练不知道,”她讲话极有声色,今上亦听得认真““许是真的生疏了,又或是太怕生疏,反而出音涩滞,几番尝试都找不到感觉,手腕倒酸得很,这可如何是好,这可怪不得别人,又勉强凝神一时,心道:再无可能了,是与它无缘,从前那么多年便算是白练了!”

    她见今上目光沉沉望着自己,蓦地停住不说了,待到再要开口却是今上拉过她的手来,那人的温度便也沉沉落入掌中心上:“蓁蓁并非专工于琴,只是兴之所至,这便极可贵。再好的技艺,也需一份性情才算有灵有情,你怎么能说无缘……”

    “当时,我当时定是钻了牛角尖……”她垂下头,一滴眼泪便滴在裙上,有些难为情似的,倒不是还因为练琴而难过。

    今上不由得笑了,仿佛已亲眼见到她自责懊恼,简直想要摔了琴就此罢手,又舍不得,又要落泪,又偏要练,他的蓁蓁就是这样的性子啊,今上的笑中又带了三分疼惜,七分懂得,温柔安抚道:“我知道,你善琴全发自爱,由爱生忧惧,我懂得的,蓁蓁只是太在意,太紧张了,”

    “是否我太自私了,什么都要最好,什么都不甘寻常……如今有了安寿,臣妾猛然惊觉原来过往的所钟所爱,没什么是不能舍弃的,只是我自己常常放不开……”她抽噎地厉害,几乎忘了今上尚在侧,今上心中亦觉得酸楚,听她提及安寿,这孩子出生时便带了些不足之症,百般呵护疼爱终见她一天天长大,欢喜之余又要时时忧心着她并不十分康健的身子,欢喜自然是大家的欢喜,天家的护佑;然而到了忧惧,便是只有她一个人默默咽下了这些忧惧。

    “你尚劝朕放松些,可你自己的紧张忧惧呢?”今上与她相拥耳语道:“如此要强,再完美的琴弦,绷得过于紧了也是要……”以弦断作比未免太不祥,今上不再说了,只一下下抚着怀中人单薄的背脊,二人静默无言,身前烛豆轻跳。

    伏于他肩上,她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大约世间人人皆晓,却最难做到的便是放松二字吧!若眼泪真能冲刷化解,她但愿能为他还泪去忧,若无力为他消解忧惧,那便以这痛快淋漓的泪来回应他的一句懂得,一句“别怕,你放心。”这样倚靠他,哭罢了,便一同睡去。

    夜来微雨,整夜朦胧间听着窗外沥沥雨打院中花叶声,“新栽的几株海棠不知如何了…”

    “还是天晴的好,总是这样连绵阴雨,春日就这样淅淅沥沥过去了……”

    “天气总是无常,明日该为官家添衣……”

    “是几更了?快天明了吧?雨还在下吗?”

    春雨便是这样,总不肯停,一味地淅沥,一味地连绵。清晨天色晦暗如日暮,教习惯鸡鸣即起的人也不愿醒。她轻轻探看了枕边人,果然还沉沉睡着,背对着她,呼吸沉稳而平和,轻轻环抱了他,心想 “是这便唤醒呢,还是任他多睡会儿。”实在纠结得厉害,然而这纠结自古有之,自古无解。

    她慢慢默念着“女曰鸡鸣,士曰昧旦,”心下便有十分的甜蜜流淌出来,想来她若说“鸡既鸣矣,朝既盈矣”,他会如何回应呢?也会像那诗里的士那样叫她看看窗外,是否明星有烂吗?还是巧舌辩道是虫飞,是乌蝇,并非鸡鸣呢?

    到底要不要现在叫他?还是鸡鸣也好,虫飞薨薨也好,甘与子同梦,愿与子同梦,她当然可以不怪这连绵阴雨,只为与他同赴一场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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