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年里落满洁白的雪花,梦里贴满红红的窗花,一杯蜂酒喝红了脸庞,一窝炭火熬出香甜的童年。
腊月二十三送走灶神,过年就开始进入倒计时。父亲母亲整天盘算着,还有什么年货没有办好,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和爷爷奶奶沟通。那时是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杀一头猪就是最大的年货。
除了杀一头猪外,还需要给家里的小孩每人缝一身新衣服,纳一双新鞋。白天忙完蒸馍、压粉条豆腐后,妈妈会连夜给我们姊妹三个缝衣服。她不会裁剪,就和姑姑几个人一起,拿一件旧衣服,反复比划,一点点弄懂了,再裁剪缝制。
为此,家里买了一台飞人牌缝纫机。等衣服缝制好,我们穿上新衣服,脸上感觉非常光彩。衣服还没有钉上纽扣,就已经穿在身上,到庄里夸耀去了。
杀了猪,还要给庄里年龄大,没有杀猪的家里端一碗肉,表示一下新年的祝福。庄里人会说一些感谢的话,临走还会往碗里放一个蒸馍作为回礼。这种事情,年年都做,直到我们全家搬离村子。
大人们每天去街上盘年,我们也跟着去。今天买些香蜡,明天买些红纸黄纸钱马(黄纸上印着吉祥图案,贴在门楣上辟邪),后天再买些炮竹点心白酒。总之天天去街上,天天盘年。我们小孩还要利用闲时,把白纸裁了,用木质模子,沾点红墨水、蓝墨水印纸钱。印好纸钱,可以给先人服纸或到庙里去烧。
人们见面总会问一句,年盘好了没,回答永远是盘好了,你呢。过年时,奶奶最勤快。她每年总会剥下窗子的旧塑料纸,把窗子清洗干净,在每个窗子上贴上一张白纸。然后拿起剪刀,戴上老花镜,盘腿坐在炕上,用一双巧手,剪出图案各异的窗花,然后平平整整的贴在窗户上。透过精美的窗花,可以看见奶奶慈祥的面容和缕缕白发。红红的窗花,伴着天空碎碎的雪花,映出了年的喜庆与吉祥。望着红红的窗花,我心里便荡起一丝甜蜜蜜的幸福,
腊月三十晚上,贴好对联,换上新衣服,我们就去接先人。接先人,就是把已经服好的纸包,上面写满先人的尊称,去门外空旷的地方,焚香放炮磕头,然后用漆制小香盘,小心翼翼的端回家,按照辈分大小,立在家里的八仙桌上。这时,爷爷已经把八仙桌擦洗干净,摆上一套锡制的蜡嵌、香桶,香炉,还有一面绣花桌裙。桌裙非常漂亮,红红的缎面,上面绣着蝙蝠、花藻,以及回字绣遍。
据爷爷讲,这些东西,原来是大户人家里的东西,是他早年用不少银元换回来的,非常珍贵。当然,还有一幅前清进士的墨迹,高挂在八仙桌后面。爷爷不识字,对这些东西非常感兴趣。在他眼里,这些东西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他出身贫寒,八岁离开了父母,就开始给地主家打长工。从打长工开始,到后来走南闯北,慢慢积攒下家财,修院、置地、从流落在外,到最后落脚老庄,就是他锲而不舍的一生。在他的心里,一生见过的最富有的人就是乡村地主,一生追求的就是成为一个地主。当然,这个梦想一直未能实现。
每年把这些祭祖器物摆上桌面的时候,爷爷的眼里会散发出不一样的光彩。他的话也多起来,一锅老旱烟吧嗒吧嗒的抽着,眼前一盆红红的炭火烧的正旺。炭火上茶已然熬好,爷爷把熬好的茶,倒进小小的瓷茶盅,也给我一盅。茶里爷爷会放上冰糖,酥油。酥油是亲戚从甘南草原带来送给爷爷的,他平时舍不得喝,过年时,会拿出来,让大家每人尝一口。
酥油茶的味道,酥酥的,甜甜的,我喝进口,不想喝进肚子,会含在嘴里,一点点体味。那种味道,一直酥在我的心里,留在我的记忆中。
每年会有一个特殊的风俗。我弟弟个头小,据说在大门缝里夹一下,个头会长高。我伯伯就会拉着弟弟,站在门缝里,夹一下,然后问,长大了没有,我们就要回应,长大了。每年都这样,刚开始我们还新鲜,后来也懒的去回应了。夹了一年又一年,弟弟的个头也不见长高多少。
过年的大门要关得死死的,任何人不准出入,只能到大年初一早上再开门。大门一关死,整个院子里充满了某种神秘与肃穆的气氛。
这时,爷爷已经把自制的蜂蜜酒熬好了。熬蜂蜜酒的也是一个酒壶状的锡器。黄黄的蜂蜜酒,没有白酒的烈味,特别的酸,酸里面透着一种甜,喝起来也是会上头会醉人。
腊月三十的晚上,充满了团圆和谐的气氛。平时严厉的爸爸妈妈,也会放下扳着的面孔,笑嘻嘻的和我们一起喝酒,说话。屋里一片安静肃穆祥和。八仙桌上,红烛高照,檀香袅袅。炕上的小方桌,摆满了刚出锅的排骨,散发着浓浓的肉的鲜香味。我们每个人会拿起排骨,围着炕桌,津津有味的啃起来,嘴角、手上沾满油腻。
爷爷会有一搭没一搭的回忆过往,回忆过去的人,经历过的事。比如,如何在八岁时给地主家打长工,如何和二爷爷一起,流落外村,认了一个拜大拜妈讨生活,如何在外面做生意,遇到土匪和国民党的部队时,是怎么机智的摆脱。但爷爷从来不说他在文革时候,如何保护当时的地委书记,如何受到批斗以致被逼跳崖的事。
记忆最深的事,应该是在解放前,当时我们村的人在过年,也就是大年初一了,隔壁村的人来我们村挑水,正在盘年,他们是腊月三十。每当说到这件事的时候,爷爷总会哈哈大笑起来,说,那时村里没有读书人,有老黄历也看不懂,误把腊月三十当作大年初一了,不识字就是两眼墨黑。他就会把话题一转,叫我好好读书,做一个识字的人。
他边说边抚摸我的头,慈祥地望着我,等我回答。我会心不在焉的随便应承。末了,爷爷还会说一句,爷爷死了,以后要多给爷爷烧纸。这句话,我一直记在心里,到现在,每年过年,我总会想起爷爷的这句话,会给给他服一包厚厚的纸钱烧掉。
三十晚上,也是守先人的时候,我们会守到很晚才睡,那时没有电,没有春晚,只有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话,喝喝酒,啃啃排骨。
三十晚上一过,就开始热热闹闹的新年春节。而三十晚上守岁的时光,才是一家人一起和和美美的团圆时光,像那壶酸酸甜甜的蜂蜜酒,永远留在人生的记忆里,愈久弥香。
网友评论
奶奶42岁死于肺结核,我没有见过。爷爷操持一大家人的生活,实属不易,很少见到他的笑脸,他也不喜女孩子,和爷爷的感情是即敬又怕。直到我长大,慢慢理解爷爷,病逝前,他看着我的儿子却是满脸笑意~